張彧暋﹕埋舟

【明報專訊】小朋友玩的遊戲，總離不開兵捉賊，你追我逐一番。為了增加變化，常有些古怪規則。譬如凡被捉到的，就變成負責抓人者的手下，然後抓人者愈來愈多，像喪屍或者疫病般傳染看去，結果當然是全部變成一類人，遊戲結束。又或者，大家預先把某個地點（如大樹、操場的椅子）設定為「無敵位置」，逃走的人要是逃入這些具有神秘力量的地方，捉的人就無可奈何，白白看着獵物「埋舟」，只能去抓另外的人。這些規則各自演變，層出不窮，譬如埋舟的人數有上限或者時限，或者埋了舟的人可搭成人鏈，令逃走者更容易碰到「無敵位置」。更甚者，這些埋了舟的人，變成有「法力」的人，雲遊四海，到處幫助逃走的人避開魔爪，成為流動的避風塘。


一大群小學雞，就這樣走來走去，撞得頭破血流，不亦樂乎。遊戲規則發明得愈來愈多，千變萬化，但原理總是離不開這種埋舟的「避難所」思想。最神奇的是，凡人過了某道邊界，外邊的敵人如何厲害，卻被擋在結界之外。埋舟的魔法，感覺好像來自某個特定空間的內在力量，恰似佛家所說的遁入空門，但其實所謂的「空門」，不單是一種靜止的狀態。埋舟背後的避難思想，其實一種神奇的切斷社會關係的力量。埋了舟，也就意味脫離某種從屬關係與世俗，進入了神聖的空間。


香港故事，也是埋舟的故事

這種遊戲，在香港也曾出現過，名為抵壘政策。本來香港與中國大陸，就算在殖民地時代，兩邊就算屬於不同政權，地圖上有邊界的劃分，但實際上人們自由來往。直到戰後，大量人湧入，令香港成為難民社會。按照網上資料，由於香港吃不消，1974年開始施行抵壘政策，凡進入市區者則不會被遣返，至1980年取消。


有什麼比這個歷史事實更古怪、更值得研究？這完全是剛才小朋友遊戲的翻版。首先，本來沒有人想走過來，似乎大家根本想也沒想過，這個港英殖民地有什麼好。然後，很多人不斷埋舟，這點原因倒是容易明白，外邊風頭火勢，從政治動盪，到連飯也沒有得吃了，於是乎就算家散人亡，要是有一個人能埋舟，也算人在、燈在。香港的歷史，就是一系列這個埋舟遊戲的延續：《基本法》、某年春夏風波之後的黃雀行動、移民潮、回流潮……然後竟然連一位美國人，都走了過來。我認為凡研究香港社會而不去認真思考這個離奇古怪的埋舟遊戲背後的意思，就解釋不了往後一切事件。


無緣：政治避難所

香港這個都市的魅力何在？是錢嗎？錢大概是一個必然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錢能充分顯現香港精神，但不是其最關鍵的本質。我們信錢，不信人。我們不信政治，但所謂政治冷感，背後其實是對任何政治從屬關係的不信。我們相信自己，但不是自私，只是我們做自己，不是誰的誰，而是每個人都該為自己的命運負責。我們遵守法律，是因為我們相信這個世界有公理。我們不喜歡暴力，是因為我們講道理（巴士阿叔精神）。


談香港，一切由政治避難所起，講到無緣精神，這點當介紹日本中世史學者網野善彥的《無緣．公界．樂》，下次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