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未遇上這個原居民以前，我一直以為，海鮮馳名全球的鯉魚門村，過去是個淳樸漁村。
它不淳樸，因為這裏長久以來都是埋伏彈藥的地方——作為維港的出入口，鯉魚門海峽是重要的軍事據點，兩岸山頭炮台林立。
而在開村以後，村民大多以開採石礦為生，以火藥炸石開山，在六○年代禁止開礦以前，也是在鯉魚門村的日常作業。
它非漁村，這是他小時候親眼目睹的——五○年代，他住的這條村，是釀私酒的海灣，是走私內地的通道，甚至是毒友飯堂，「哪裏有人捕魚的？」
要探知香港的身世、歷史，鯉魚門村是無法迴避的重要地點，只因它就是鯉魚門。屹今最早的香港地圖、明朝的《粵大記》上，已有「鯉魚門」出現。不過，當時所指的，不是現今我們熟知出名吃海鮮的鯉魚門村，而是對出的鯉魚門海峽。「所以這裏對面的筲箕灣，現在的海防博物館，其實也叫做『鯉魚門炮台』。」熱愛香港歷史的吳力波說，鯉魚門海峽最窄處只有四百米，風高浪急，於是形成了容易滋生罪惡的地方。
狹窄風高浪急 鯉魚門罪惡溫牀
這是我難以想像的。從牌坊處入村，眼前是優雅安靜的避風塘，星期四的下午，這裏人流很少，看到的都是村民的日常生活，路邊乘涼，店內打牌。我們一直走，經過遊客一般會到的海鮮酒家，再走過已活化成「創意館」的海濱學校，來到真正住人的村落。村民友善，風和日麗，吳力波語氣一直柔緩，因此我對他的罪惡故事防不勝防，「這裏曾經有個人，殺了自己的徒弟，被判死刑死了。」我還未理解他說的是什麼傳說，沒停下腳步，他邊走邊指着白色的平房，又說﹕「這間空置的屋，是一個在內地賣白粉的人住的，已被槍斃了。」我本來以為吳力波是個信口開河的講古人，可是他從背包拿來大疊資料，掀開裏面的舊報紙複印本，「我沒騙你的，當時也有報道」。
撥開漁村迷思 「哪有人捕魚？」
吳力波打趣說，外間的人說鯉魚門是漁村，但在他看來，這裏本來就是一個賊竇。後來我遇上一個原居民，他說小時候的確見過這裏的海灣有釀製私酒，村裏也有很多吸毒的人出沒。「鯉魚門在當時來說很偏僻，他們在這裏做什麼，哪有人知道？」據他跟家中長輩口中得知，三○年代的鯉魚門，村民除從事建築、造蓆、曬鹹魚外，也有人釀私酒、賣鴉片、開賭檔等。四○年代，茶居樂華園和明昌居的客家包點，村民當然幫襯，停泊在海灣一帶的運石運酒船艇也是常客，後來更是外來吸毒者果腹的地方，海鮮業也應運而生。他說，及至六○年代，香港工業發展蓬勃，通往鯉魚門的陸路打通，觀塘廠家常光顧就近的鯉魚門海鮮店，自此，鯉魚門才走上海鮮旅遊熱點。
海盜據點﹕張保仔出身之地？
吳力波說，鯉魚門從前是個賊竇，可由未開村前、海盜猖獗的時候說起，因為它是清朝以來海盜的重要據點。美國學者穆黛安（Dian Murray）曾在《華南海盜》書中提及，香港人熟知的張保仔，他所承襲的武裝系統來自曾在鯉魚門設寨的鄭連昌，即是明末抗清名將鄭成功的後人。鄭成功的父親曾是海盜，其後成為南明水師將領。歷史記載，鄭成功抗清失敗後，部下在廣東水面為盜。百多年後，後人鄭連昌駐紮鯉魚門，建天后宮作巢穴，他的長子鄭一死後，張保仔就成為新領袖。吳力波說，雖然鄭成功撤退台灣後，關於他後人的歷史沒正式記載，但可以見到十七、十八世紀，華南歷史與海盜的關係密不可分，海上的武裝系統從未間斷。
釀製私酒﹕舊名「酒灣」 盛產白米酒
來觀光或吃海鮮的人，大多會從巿政大樓外的鯉魚門牌坊進村。牌坊背後，是泊滿漁船的典型避風塘。現在的人大多叫這裏「三家村避風塘」，不過，它往時的名字更好聽——「酒灣」，英語是「Wine Bay」。十九世紀，鯉魚門村盛產白米酒，客家人稱之為燒酒，就在現今避風塘的位置釀製。酒灣直至一九五○年代都有酒出產，有原居民說，小時候這裏還是偷偷釀製私酒的地方。
酒灣曾被英軍徵用，建了「皇家碼頭」。一九四六年英軍撤出鯉魚門村背後的魔鬼山，碼頭始為居民所用，以渡輪連接筲箕灣等地。舊碼頭已在填海時被拆。
毒友飯堂﹕帶旺海鮮食肆
現今的鯉魚門，海鮮店林立，客人多會先購買海鮮，然後再把海鮮帶到酒家煮食。但原來這種先買海鮮，後交酒樓蒸炒的模式，源自五○年代的吸毒者。
一個剛退休的原居民說，五○年代鯉魚門出現不少吸毒者，大多從外區來。「因為當時對外陸路交通仍然不方便，要翻山越嶺，附近只得水警輪定時泊岸巡邏，執法不勤，所以很多吸毒者，尤其是在對岸西灣河的船塢工人，都會乘船來這裏吸毒，『無咁易畀人拉』」。他解釋，「船塢工人的工作很辛苦，但當時來說，他們的薪金相對高，所以很多都會吸毒，『叉足電』又再去開工。」這種外來的人流，令鯉魚門的食店生意興旺起來，粥粉麵飯、糕點、糖水都有，有些甚至會從路經的渡頭兩旁買來活海鮮，然後拿到這裏的茶居即煮即吃。這種吃海鮮的習慣，可算是現在鯉魚門海鮮事業雛形。
霍英東發迹地？還是抗美援朝？
鯉魚門海峽最窄處只有四百多米，水流急湍，水警海軍難於全天候巡邏，容易讓這裏成為罪惡溫牀。香港已故企業家、「愛國商人」霍英東， 坊間一直有說法指，他是「在抗美援朝期間靠走私起家」，當時他就曾在鯉魚門居住和設立辦公室，親自指揮運送「禁運物資」回國。雖然《霍英東傳》並沒提及過鯉魚門的事，但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廖暉的父親廖承志，曾在報章撰文填補了《霍英東傳》裏遺漏的歷史空白：「霍英東運輸的物資包括橡膠、輪胎、汽油、油料等，這是志願軍的急需物資。
鯉魚門海峽是最難走的路，他們在凌晨兩三點鐘，英軍士兵結束巡邏，開始睡大覺的時候出發，後來，船隊乾脆大白天從英軍艦眼皮底下駛出鯉魚門。」廖承志還替霍英東的「走私」澄清，「我為霍英東先生正名，他的『走私』是幫助我們運送戰略物資、為抗美援朝做出了貢獻。」不過，他們的船事實上曾被追緝，當時的船長辯稱船沒打算出境，僅駛往石澳，無可奈何之下，政府只有控告船長無牌駕駛了事。
師父斬徒弟﹕領港員判繯首死刑
吳力波帶路，經過一排海鮮檔後，來到海邊一個被圍封的地方，站在「雨榮橋」，說鯉魚門曾出了一個被處死刑的人。五○年代，香港有種職業叫「領港員」，負責在海上引領從外國駛來的船泊岸。吳力波掀開當年的剪報複印本，說張雨榮當時是有名的領港員， 把這個碼頭據為己有，還在旁邊的大石刻上「雨榮橋」三字，在這裏停泊領航船艇，為進出鯉魚門海峽的大洋輪領航。他當時收了不少門生，後來其中的陳元與他因財失義，被發現屍浮鯉魚門。驗屍人員發現他被斧頭斬殺，張雨榮被控謀殺，後來被判處「繯首死刑」，當年的《香港年鑑》也曾有他判死刑的紀錄。吳力波說，張雨榮是最後幾個在死刑廢除前判死的犯人，「若張雨榮肯上訴，案件拖多一陣，佢可能唔使死！」
文 陳嘉文
圖 李紹昌、受訪者提供
編輯 潘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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