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覺得我在香港代表了一種聲音。」
何式凝的名字和性解放之間,素來是個等號。
作為女子,在人前表達慾望,無畏地談情說性,要承受許多污名和批判。
別人說她離經叛道,或顛覆開放,對她投以異樣眼光,她處之泰然。
她說,自己一向提倡的,是對人的慾望的包容和接納,「我說性,底蘊其實是寬容。」
一個人的政治
早前,她到上海參加學術會議,一位教授本是主持,在google搜查了何式凝的資料後,卻拒絕當主持,「她對我說,我這些人拍不到好東西,一定是拍些Queer(酷兒)片!」怎料何式凝拍的是套師奶紀錄片,那教授卻一看鍾情。何式凝彷彿是性的標誌,同時也難免沾染性的「原罪」,身受由性而起的責難、誤解或想像,「但我代表了香港沒有的一種聲音,這是我的生命在香港的貢獻」。她的感情生活總是訪問的必問問題,一腳幾船、現在進行的有幾個,她都如實表明,不掩飾,只因堅信個人即是政治;在性和關係這些層面,她總能比別人坦蕩。
直女寫男同志 源於一個男人
能夠正面全裸,因為有座學術靠山;她笑說,學術是她的護翼。何式凝研究男同性戀議題起家,明明是直女,卻專研男同志,源於一個男人。
那晚,演唱會場館人人情緒奔騰,她走到後台找他,他剛在台上面向群眾大喊「我是基佬」,「他還問我,自己有沒有失禮人」。黃耀明與她,識於微時,「明哥88年向我come out(表明性傾向),引發我去探討同志議題」。廿多年前,還沒有「同志」這回事——同志論述還蟄伏地下,社會上對同性戀置若罔聞。她的碩士和博士論文皆以男同志為題,是香港同志研究的先鋒之一。新出版的Sex and Desire in Hong Kong結集了十五年的文章,也是她和明哥及同志研究之間的歷史紀錄。除了明哥,也是因為她的男同志舊情人,令她決意深耕同志研究,「如果沒有個人經歷,為何會選擇這個研究的範圍?為何選擇結構主義或後結構主義?personal is political(個人即政治)」。即便是理論的選取,也跟個人經歷有關。對她而言,研究解答了自己的人生難題。
直女寫男同志,招來的攻擊當然不少,何式凝覺得是好事,「當人挑戰你時,你才會把自己的想法解說清楚,在為自己辯護的過程中想清楚自己所做的」。學術世界裏,吹毛求疵是常態,批評是正常回應,不單要費力地寫,還要動用心力去接受批評,「生氣就回去再做,到一天你可以回答他的問題,就是你的功力」。她形容,這個過程令人不得不謙虛,要不斷修正自己的想法。學術的權力來自地位,地位的高台,基石是一篇篇含辛茹苦地寫的文章,一首首最「基本的歌」。這片讓她談情說性的護翼,滲着的,是血與汗。
訴說慾望 要有一套
學術為人們提供談論性事的權力,但也限制人們對性的抒發和理解。性要被醫療化、道德化後,人們才能安心地公開說性,以一種權威制定的,性的語言,「為什麼一定要用科學的語言才可以談性?」而我們有沒有一套抒述自身對性、身體、慾望經驗的專屬語言?「其實大家日日都在說,用自己的方式去說,只是並非人人喜歡聽。」也不是人人都能聽懂,隱匿在言語之後的激情洶湧,何式凝發現,學術上表述情慾、性、身體的語言,普通人都不會使用,「師奶不會用情慾的語言,但你會看到那種情慾的質感在裏面,雖然你不覺得她在說,但其實她已經說了。」
她近年研究師奶,發現不少師奶會去繡花、養寵物、湊仔、寫過期少女日記,有各式生活藝術,「她們所作的自我抒寫、表達和創作,都是一種情慾的表達」。然而插花畫畫,跟情慾何關?「她們會想,這些只是自己對生命的熱情,怎會是情慾的追尋?其實對我而言,兩者是同一種力量,同樣的erotic energy(情慾力量)。」這種情慾力量可施以在不同對象之上,以不同形式抒發實踐,一些人以性,一些以藝術,一些以音樂,五花八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溫柔,有自己的熱情,有自己欲求的東西,有自己的方向和表達方法」。慾望的表達,從不是窄路一條。
然而表達慾望,要冒着層層監控,要看場合看環境看對象。不論男女,顯露慾望時都被各種道德教條箍頸縛身,輕則被嘲猥瑣鹹濕,重則,看看肌肉美男也被烙個通番賣國的罪名。在一個被認為不合適的場合表達慾望,容易被污名化,「問題是什麼才是一個合適的場合?很多都不是合適的,除了是學術圈子或是私人密談,但是不是一定要這樣?」香港談性的平台,少得可憐。何式凝以往在電台做節目,發現人們都喜歡來電訴說自身經歷,特別是關係與情慾,這些與生活密不可分的主題。而她最大的熱情,就是分享故事;人的故事,就是最豐厚實在的文化資源。在賞聽別人的生命時,自己也會受到啟迪,「以前沒見過女人如此,現在看到了,你自己可以嘗試」。她以往用文字抒寫,深感言語有限,因而開始拍紀錄片,那齣令教授一見傾心的,就是《香港廿二春:師奶列傳》。
性,可以是什麼?
張愛玲有寫:「通往女人靈魂的通道是陰道」,然而,性對靈魂的觸動與穿透,實在無分男女,「如果要了解一個人,性是很重要的。如果你知道那人對性的看法,他對性關係的處理,你會了解他很多。很多人在生活中不願意表達自己的慾望,但當他表達出來,你會看見他人性的一面。」日常生活中,人受制於重重規訓,行事表現大多符合主流期許,然而在這種面朝社會的面目背後,人的體內還有千萬種形態,這些姿態,可以性來探索,「這個人敢不敢衝破社會的界限,他有多忠於自己的看法,忠於自己的慾望,願意為自己所愛的走多遠。他會用哪些方法?願意付出什麼代價?人是有慾望的,慾望能夠告訴你一個人的期望,他可以接受的東西,他的心之所在。一個人的人性,是因為他有慾望。」
不少人厭惡談性,覺得污穢:SM(愉虐戀)、雜交,固然極端可怕淫褻;婚前性行為、手淫等也是傷風敗德的惡行。社會不少道德猛將和機構爭着告訴我們性是什麼,形塑人們對性的觀感,指手劃腳愈多,愈阻礙個人對性的想像和感受。沒人能定義性是什麼,問題是性可以是什麼,個人如何以性作為一種自我的超越,或溝通的方式,情感的流瀉,「有時表達的是憤怒、寂寞、甚至醜陋。不理會世界的看法,純粹發泄,也是對對方的寬容和接受。」書中提到一位有一夜情習慣的男士,他說,在對方身上,他能夠感受到屬於陌生者的美麗。「在性裏,我不需要恰當、端莊,你容許一些沒有讓人看見的東西展露人前。對方不覺得你醜陋,你可以是瘋癲的、或如小孩似的,人能被包容,接受和疼惜。」她說。
師奶也有遺憾
何式凝被指反對婚姻和家庭,然而她說,女人結婚生仔也很好,只是希望「有得搞便搞得另類一點,對社會有點貢獻」。她反對的是人人都走一條既定而僵化的,由婚姻和家庭構建的窄路,愈走愈封閉;隨婚姻和家庭而來的義務和期望,令不少女人生命的光芒與活力褪色。
「你不是應該去重新定義這些期望的嗎?期望是來自家庭、社會、宗教,全都是社會給我們的」,然而不是太多人願意質疑這些期望,因為不去挑戰,過得比較容易,「如果我要挑戰社會的期望,做個不一樣的媽媽,或挑戰我老公的期望,當然是很難的」。家庭和婚姻限制了很多人追求理想的力氣和自由,把個人的身分簡化得只有幾個,最主要當然是家庭的角色,「我訪問師奶很多年了,差不多每個師奶也有遺憾,她氜會叫我的研究助理要拍多幾次拖,她們當初沒做到,就是為了家庭」。
然而單身的她就沒有遺憾?「每個人也為自己的生命選擇付出代價。如果結婚,是不是就不用付出代價?不用孤獨終老?結婚的代價也很沉重,單身也是。」何式凝坦言,不結婚沒問題,然而沒生孩子的確很遺憾。她看着侄女兩歲大兒子的相片,疼到心坎裏,「他是我的王子!」不少女士產子後,都胸懷壯闊地歎句,「生了孩子才是完整的女人!」,何式凝笑說,「我也可以說『出了書才是完整的女人!』沒一個人是完整的,不會有完美,大家只是在自己的環境中走自己的路」。
多元關係 溝通互信
「很多人不是很自由的,也不是很自由的愛人。」何式凝嘆道。一對一的異性戀愛情被視為是最理想的關係模式,然而現實中這個美好模式下的癡男怨女,不一定快樂。世上還有不同的關係模式讓人探索,例如開放式關係或多元關係,兩種關係不等於濫交縱情,也要建基於對伴侶的信任、坦誠,彼此的協調溝通。兩者亦有分別,開放式關係是容許伴侶有其他包含了性關係的親密關係,接受第三者的介入;而多元關係的「多元」,是性質問題,何式凝說,「如果看得闊一點,所有關係都是多元的」,多元關係不一定是男女之情,不能用實質的名詞去分類和界定,在多元關係裏,性是可有可無的;沒有性,也有很多情感上的表達,「我珍惜的是兩個人之間的溝通,那種親密感覺,對對方的了解,這是一種很pure(純粹)的東西,可能有性,可能沒有;沒有利益,很純粹的關係,這是很值得尊重和珍惜的。」
無論是多元關係還是開放式關係,都不是社會主流所認可加持的,也沒有婚姻與家庭由制度和社會規範賦予的穩定性,孑然一身的自由人,會否害怕孤獨終老?「孤獨是作為人的一種恐懼。」她坦言,她也怕,但結了婚也不一定不會孤獨。多年來,她因着電台節目、做研究而結識到一群好友,彼此沒有親屬關係,只基於一種基本信任,一片真心,在路上互相安慰承擔,「我比人更幸運,令我覺得我不會孤獨終老。」早前她在日本跌傷,明明是異鄉人卻受到不少日本人幫忙;日前到醫院探朋友,看到素不相識的院友也會互相慰問,「這個世界有很多天使,無論我在哪,我知道一定有人幫我,跟我傾談,因為我也是這樣跟人建立關係的。重要的不是我有沒有老公、有沒有仔女,最重要是我有沒有能力和身邊的人建立關係 ,不管他是誰。」
文 阿離
圖 郭慶輝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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