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人愛吃,韓國菜、日本菜、泰國菜、意大利和印度菜,一星期內吃遍是平常事。報紙和消閒雜誌,少不了介紹飲食的版面,電視台把飲食節目放在黃金時段;何謂3.6牛奶、和牛級數怎樣分、什麼酒配什麼食物,美食家的專業知識,經媒體報道後,普通人都能朗朗上口。
外界羨慕飲食記者以吃為職業,山珍海錯有人免費招待,伍成邦(Simon)嘗遍美食後,最終卻覺得愧疚,「食物需唔需要經歷咁多精製、咁多工序,才算一種享受?」吃得愈精美,感覺愈沉重;當素食愈來愈成為自己的主觀願望,職業上的五味紛陳便愈顯得空洞。結果離開教人揀飲擇食18年的工作崗位,還打破了自己「千祈唔好開餐廳」的口頭禪,最近與朋友合伙在香港大學開了家素食飯堂,把信念落實到生活中。新鮮、簡單的蔬果原味,誰又能說這不是更大的享受?
90年代中Simon加入《明報》任副刊記者時,媒體上的飲食資訊仍是比較簡單,以名人美食家的專欄推介為主,讀者最想有人告訴他,到哪裏吃、點哪個菜式,好味又抵食,就足夠;記者採訪也是單對單的,跟某間餐廳約好試食拍照。然而壹傳媒的崛起加劇報章雜誌競爭,及至千禧年前後,市場上突現湧現大批新雜誌,飲食資訊氾濫,「一有新餐廳開張就好多記者爭着採訪,報道又趕住出街,業界公關開始有些比較懶的做法,一次過約齊三五七間媒體,煮好一圍餸,有幾款是大家都可以影的,然後有一兩樣只給你影,有些只給我影」,免得家家報道出來完全相同,「然後阿廚出來逐味餸講解,用了什麼材料、點煮法,返去就有條食稿出來」。天花龍鳳地描述美味,但記者很多時一口都沒嘗過,食物只是拍攝對象,「比如星斑蒸熟就不是紅色了,影出來唔靚,所以就咁唔蒸,劏好淋些油在上面就給你影;鮑魚打個好膠的茨,點搖法都一動不動,也是為了讓咁多人傳來傳去影相,唔會走樣。」
荒誕飲食採訪
如此荒誕的「大圍採訪」風氣持續數年,粗製濫造的報道,讀者光顧後發現與事實不符,自然心中有數;媒體汰弱留強數目減少,近年製作變得嚴謹,不止報道哪裏有好東西吃,還要有知識(什麼季節的蠔最好吃、咖啡豆的處理和來源產地)、與故事(政經名人分享飲食愛好、老店小店的人情趣味等)。讀者有福,對記者來說有時又是災難,「現在通常記者先去試食,覺得好吃的,過幾天才另外再約採訪。」資源充足的傳媒機構,不希望由公關請記者吃,以保報道中立,會讓記者像神秘顧客一樣自行造訪,感受普通食客的待遇;然而公司只會負責記者一人的食物開銷,記者時常獨自去,「一個晚上要吃三餐,呢期寫pizza的,去到哪裏都點pizza,每次只嘗一小角,剩下的都浪費掉」,「就算打包回家都吃不完,堆在雪櫃裏不知放到何時;有次行家講笑,不如搵吓邊度有乞丐送給他們啦,我就說要弄一個港九新界的乞丐地圖派給全行飲食記者」。
「其實是疲累的,一晚吃三間餐廳,可能一間都不值得寫,又不可以分一些在lunch吃,因為午市的氛圍跟夜晚不同,很多時只有定食套餐,款式少些、用料質素都有分別,所以要一晚跑幾檔。」物極必反,不斷追逐新奇刁鑽的味道,令Simon漸漸厭倦,「我唔識點形容,可能十幾年來真係食得好嘢太多,當我無止境地追求更好的食物、更好的酒時,其實那感覺是重的,有種超過自己負荷的感覺。慢慢我就傾向素食,覺得生活其實可以清淡些、簡單些,當你愈願意清淡時,人那種輕安自在的感覺愈出。」
身為飲食記者卻想實行素食,完全是不可行;飯局上成為眾人的話題,每次都要重新解釋為何素食,採訪時請餐廳刻意安排素菜,也顯突兀,「專業上的責任是要令讀者感受到那間餐廳、那個受訪者覺得最好的飲食,而不是以自己為依歸,過分地影響讀者。於是我開始有種好強烈的矛盾。」2010完成一系列《名人起筷》的多媒體報道後,便賣了樓房換細屋,大省生活開支,在48歲之年辭去工作。
「離開工作18年的崗位,感覺像離婚。其實未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一位我很尊敬的教授鼓勵我說,『when you close one door, the others will open』,讓我感到有力量繼續前行。」很快《信報》、《晴報》先後找他寫專欄,又跟陳曉蕾、蘇美智合著採訪傷健人士的書籍《路向》。「還有一個最大的得着是,參加晒這段期間記協舉辦的訓練班!好多主題,比如記者應怎樣跟警察公共關係科打交道、醫療記者怎樣了解藥廠背後的agenda、財經記者怎樣分析新股票產品,雖然我做副刊不是直接接觸這些範疇,但當普通常識去聽都係好難得。做咗18年都無時間去學的東西,但又是記者真係需要知的,結果到唔做時,才有時間同心情去聆聽更多。」
「千祈唔好開餐廳」
9月開學,港大百周年校園啟用,為幾間新飯堂招標,其中一間指定想經營健康餐廳,Simon機緣巧合下便跟三個志同道合的素食朋友投標,餐廳名為「一念素食」,是八大裏首間素食飯堂。「我十幾年來叫人『千祈唔好開餐廳』,因為採訪得多,知道付出的心力勞力很不簡單。十幾個員工有十幾種思維方式,做老闆的想法經過佢哋實行,最終可能只有30%出到來,好多人的合作協調,才算做到一道大家認為可以過得去的菜式。但我亦覺得,始終要有個平台,將素食的概念化為現實。」素食者外膳選擇少,來來去去吃「菜炒菜」、羅漢齋飯,容易營養不良;自己煮食分量少,也難一次過吃多元化食材。「吃肉造成各種道德和環境問題,報紙寫得多,文章可以講好多道德高地,但若果真正實踐起來係無辦法的,就無意思。」
為了開新餐廳,Simon也格外留意大學裏的膳食,學生會14元的腸仔煎蛋飯固然令人搖頭,最近竟然便宜到10.5元,連筆者數年前讀港大時都聞所未聞。「聽說是學生會為了遷就一些負擔不起的學生,我特地吃過一次,剛好是『冬瓜豆腐』飯,好少餸,一堆茨汁,其實食完好難過的,難過在這根本是不應該出現的價錢,中學訂的飯盒都唔會平到10.5元。我唔係好肯定箇中原因,但想到,我們去美加澳紐讀書,會唔會要人家大學適應番我們居住地的飲食指標和售價?幾時都係要帶夠錢去讀書的。平到脫離了食物價格,其實係無人贏,最終食的人suffer,輸咗自己健康。」
大集團壟斷大學飯堂,是另一為人詬病之處,Simon倒是表現理解,「因為要短時間內解決大量學生的飲食需要,像今年港大超過6000個學生,都擠在11點至2點半的時間食飯,大集團的運作夠穩定,半製成品運到校園,再做埋另一半工序,可以好快,校方會偏向揀他們。不過我希望學生將來回想大學生活時,不止有這種集團式、工業化生產的食物,都有些值得記住和懷念的食店。我們這裏新鮮蔬菜運到來,洗菜切菜都在裏面做,甜品、點心自己弄,是大集團做不到的一種氛圍,也應該是校園生活的一部分。港大既是盛產社會精英的地方,我也希望學生感受過素食的好處後,出到社會有機會做管理層,可以為公司的飯堂帶來少少改變。」
文 林茵
圖 陳淑安
編輯 陳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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