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下課時恰巧碰上一位乘搭飛機專程來港
到書院來聽牟宗三先生講課的作家
一同步出校園後在土瓜灣天光道上
替他截取的士趕時間赴機場回台北
他匆匆對土瓜灣橫掃一眼說道﹕
你怎麼能夠住在這樣的地方
而且住了這麼久?我的確
在土瓜灣一住住了將近四十年
書院對面的中學是我的母校
書院旁邊的小學是我教書的地方
以前這裏是種瓜種菜的農田
遠些是港灣;同樣的問題
大概不會問這裏的印裔,以及愈來愈多的
新移民,我也曾是新移民
我們恰恰經過一條橫街叫靠背壟道
抬起頭來我可以看見附近一幢沒有電梯的舊樓
四樓上有一個窗口打開了一條縫隙
那是牟老師狹窄幽暗的小書房
他老人家長年伏案眯起眼睛書寫
長年思索安頓生命的問題
無論住在哪裏總是飄泊
但牟老師畢竟在土瓜灣住了許多許多年
土瓜灣就有了值得居住的理由
——西西
土瓜灣的故事,比想像中更難講述,店子跟深水埗、油麻地、中上環相比,不算老,賣的也是很基本的生活所需;跟這區有關的詳細報道和研究不易找。最近見人就問,「土瓜灣有什麼好地方?」都不得要領。一個編輯同事說,土瓜灣有西西,順手把這詩傳給我看。噢,像她這樣的一個女子,住在土瓜灣。我心中一亮,想像哪條街道上曾有過穿裙子的小女孩玩跳飛機的身影。
西西不評論土瓜灣是否一個理想的居處,但因為有老師和知識,令這區於她來說變得不一樣。生命的安頓,能否跟客觀環境無關?
同一個土瓜灣區,在每個人眼中都不同。
這種角力
沙中線動工,已置業安居的人,可以熱切期待將來更便捷的交通及物業升值。事實上,土瓜灣段的路線爭議,某程度上就像「翔龍灣+偉恆昌」vs傲雲峰業主的角力,誰都想把地鐵站搶過來,日後樓價水漲船高。對於基層租戶、新移民、貧弱長者、小商戶,隨沙中線而來的卻是市建局和田生地產,其影響是可以將整個生活連根拔起。無論市建局還是私人收購,目標無不靠近將來的地鐵沿線、尤其是兩個地鐵站的各出口;像極為失修的十三街,卻因重建後的經濟效益低而無人理會。
當我說這區「除了慘劇和罪案就無人提起」,想問的是,這裏所應該被關心的社區議題,為何總要演變成慘劇才會稍為被大眾討論一陣子?在土瓜灣成長的街坊Kiki不解地說,深水埗重建總有很多人關心,大家都覺得急迫,居民組織起來維權,又有社區團體和保育人士幫忙;土瓜灣的重建情况有過之而無不及,卻發生得無聲無色。筆者也不明白,像政府計劃納入文物徑的歷史建築東方紗廠,竟被發展商拆卸了幾個月才有團體發現、傳媒跟進,換轉是在別區,應該早就鬧大了吧。
這種靜默
嘗試為這種靜默找個原因,有人說這區傳統上是親建制勢力的根據地,或許不利居民發聲;有說這區業主等收購、劏房放租為主,租客只當這裏是跳板和暫居地,也沒能力在乎太多;有說新移民和南亞裔愈來愈多,語言和生活習慣不同,工時長早出晚歸,社區連繫日漸疏離;而老街坊一天比一天少,舊樓一幢接一幢消失。無序的、無整全規劃、無願景的重建,勢將土瓜灣有過的故事拆得分崩離析。
編輯問,那你想說的是舊樓失修?不該重建?安置不妥善?窮人和新移民太多?這些別區都有,為何要特別提土瓜灣?我只能說,每一區的貧困戶,每一區的新移民,每一區的重建,面臨的處境都不同,各種細微但重要的區別,是當我走在街頭巷尾、瞥見各種臉孔與表情、接收眾人談話的碎片時,我能感覺到一些特質吸引我追溯下去,卻暫難以成為結論去言傳。這跟廉價的懷舊或浪漫化無關,當然也不是媒體慣用的標籤可以概括。關於土瓜灣的從前和以後,願有更多嘗試書寫梳理的人。
舊樓天台長出茂盛
馬頭角道50至64號一排舊樓,數年前起被財團收購,目前丟空,天台卻長出棵茂盛大樹來。Kiki上班在對面東南工廠大廈,從天台看過去,發現這棵樹已久,又見流浪貓到處漫遊。這天兩女生躍躍欲試想上去,碰巧後梯無鎖,不過梯級甚窄,雜物、落葉堆積,都要小心翼翼,最終成功探訪大樹。連綿一片的天台屋多處牆壁被擊碎,大概是業主防止旁人佔用。
在土瓜灣逛了好幾天,這天台樹最令筆者念念不忘。樓宇被時代淘汰了,人走茶涼,它卻在不那麼理想的地方長得頑強美麗,彷彿令人看到希望。同時我又知道,在現代化機器和技術面前,樹連整排舊樓都可以極速夷為平地,就像從來沒存在過一樣。
「舊區衰落 影響人生」
Kiki小學開始住在土瓜灣,曾搬往沙田,大學畢業在牛棚藝術村和電影文化中心工作,就沒離開這區。有時心情不好,更會回土瓜灣的老家短住,有種回鄉休息的療癒感覺。只是最近在區內閒逛,驚覺這區變化之大,「好多地方成條街都無晒人住,夜裏好似死城咁,見到好唔開心。其實城市的衰落起跌真的會影響個人的生活和生命」。
因為電影文化中心常借場予街坊開會,Kiki時而旁聽,「好多老人家見樓宇失修,又行動不便,想有更好生活環境,就渴望有人收樓重建,但佢地心目中的重建是在原地起番樓畀佢哋住,無諗過要離開這區,跟現在發生緊的完全是兩回事。我爸媽也不明白,話『沙中線好呀,樓會值錢些』但關我地咩事呢?佢地又唔係這區業主。其實無沙中線都住咗咁耐,小巴出九龍好快,過海紅隧會塞,但搭船去北角才5.5元。地鐵根本無需要起,我諗又係為地產發展啦」。
農圃道 西西的足迹
西西1950年隨家人從上海來港,在土瓜灣落腳。當時農圃道一帶仍是農田,聽說附近學校招生,西西就自己穿過田間小路去投考,取錄後才發現學費很貴,那是協恩中學。父親一人供養家中三代十口人,儘管學費校服和課本都難以籌措,還是勉力讓她完成學業,考上師範,在農圃道官立小學教了17年,退休後則常常到新亞研究所旁聽牟宗三老師的課,於是這條農圃道,她上上落落,一走就40年了。工業發展,農田在50年代消失,下水管填平成為柏油路;農圃道與馬頭圍道口曾是兒童羈留所和越南難民營,機場搬遷後都建成豪宅,唯多間學校仍林立在此,氣氛恬靜。
近山處 樓群整潔寧靜
土瓜灣分上下路,近海土瓜灣道一帶較雜亂,上路馬頭圍道以西近山的一邊,則像另一個世界。美善同道和靠背壟道建了不少公務員樓,寬敞實用的建築,樓齡也是約50年,卻保養得好,街道整潔寧靜。
靠山的樂民新邨、遠一些的馬頭圍邨、真善美邨,都是旺中帶靜,十分舒適。
益豐大廈 經典E型走廊
跟十三街、環字八街相比,益豐大廈算是沒那麼破舊,「過去幾年大家都肯夾錢維修,今年大概是有重建風聲了,維修工作忽然停晒」。何錦康是益豐大廈旁邊後巷的僭建戶,在土瓜灣出生起已住了30年。往日益豐大廈因治安惡劣而聞名,E字型狹長又四通八達的走廊,罪犯容易匿藏和逃遁,電影亦借此取景拍槍戰。何錦康說80年代這裏治安的確非常差,「無端街頭上兩伙人就打起來,有好多架步,一星期幾單爆竊案,非禮強姦都時常發生」。但也有熱鬧好玩之處,益豐向落山道的內巷,兩旁都是大排檔、水果檔、士多;落山道每逢下午開始大家推車仔出來賣餸菜,一直擺到市政大廈,是個流動街市,入黑後就變成賣小食,非常興旺。90年代政府大力掃蕩小販,才搬進街市和九龍城道街舖內。
現在益豐的內巷都變車房了,人流大減。「治安近十年八載是好好多,基本上都很安全。人們覺得雜,係見好多新移民、南亞裔人住這裏吧,其實佢哋又無乜嘢。但人情味係開始淡,有些老街坊走了,出出入入好多人都唔識。無辦法,而家個個工時都好長,點似以前街坊可以一齊傾偈打麻將」。
朱古力店莫名其妙
土瓜灣街頭,隔不遠就有一間裝潢得很光鮮的朱古力店,常常門可羅雀,賣的朱古力也不是我們認識的品牌;而且間間改不同名字,裝修風格卻很一致。想來只是做大陸旅行團生意。
街坊何錦康憶述,當年啟德機場尚在,市民等上機接機時,就近在土瓜灣消費,「80年代帶旺了一代人,成個區熱鬧,各種商戶都受惠,容易搵錢,本來推車仔篤魚蛋的,都賺到買咗兩個舖。土瓜灣是比較多窮人,但這裏租金一直都比深水埗高少少,所以也不算最窮的一群,成功向上流的人較多。唔少人賺到錢搬走,或者移民,留下老人家在這裏。但現在不再有這些機會了,新移民、基層工人要打兩三份工先夠糊口,點改善生活?」沒了機場,換成大陸旅行團湧來土瓜灣,一車車到指定地點消費用餐,「根本對一般商舖無幫助,只有阻礙,大巴塞滿街,成堆人企晒喺度,議員反映好多次啦,都無辦法」。
譚公道北帝街 「食街」吊命中
土瓜灣較知名地點,有譚公道和北帝街的「食街」,雲集價廉物美的舊式餐廳和新派多國菜、甜品店等。政府諮詢中的「九龍城市區更新計劃」,建議這裏發展為「美食專區」。Kiki說,「其實佢唔建議,這裏不嬲都已經係㗎啦」。反而近年市建局不斷收樓,附近一帶食肆飽受加租迫遷之苦,無法持續經營。「中七那年見到許留山開入土瓜灣,就覺得這地方還是逃不過連鎖店式的繁榮。」官方打造食街,加上鄰近(偽)豪宅逐一落成,恐怕亦會被大集團和高價食肆佔據。
平靚正蘿蔔糕腸粉
Kiki最推介這家平靚正的「香港腸粉皇」(譚公道98號),名物「蒸蘿蔔糕」只是9元一磚。筆者向來喜愛香口食物,不料這蒸的因為夠足料,裏面滿滿是清甜蘿蔔絲,臘味蝦米分量剛好,不煎都非常可口,更吃得出蘿蔔原味。
潮州腸粉($14),顧名思義是用潮州粉果的餡做成,煙韌粉果皮變成香滑腸粉,也很好吃。
文、圖 林茵
編輯 方曉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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