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朋友慨嘆,看完《一代宗師》,但覺從前的電影都把葉問拍成一介武夫。
宮羽田跟葉問「掰餅」、丁連山替葉問點煙,一代宗師們的沉着優雅,比什麼特技效果人仰馬翻的都好看。
王家衛呈現的重點不在招式,在氣度與境界。電影如此處理,而現實生活裏的宗師們又是怎個模樣?
葉問來港後安頓於飯店職工會,宮二行醫,一線天理髮,原來都在史實裏有其參照的原型。
曾經一度,這城裏就是如此藏龍臥虎。身懷絕藝者大隱隱於市,功夫不是爛仔交,四處招搖吆喝動手,是失禮了一身所學。
有些習武者就一直安靜地生活着,在社會、在街頭,從事不甚起眼的工作,遇得上他,全靠緣分。
人不在,燈仍在
黃毛小子前來「挑機」,他一拳伸出去只放在對方臉頰鼻尖,不出力,不傷人,讓小朋友識得好歹就夠。只要你拿出真心誠意來學,他準會把技藝傾囊相授。
燈在,人在。如果武藝來到這世代難以承傳,大概是商業社會裏容得下真心誠意的空間愈來愈少了。
開館授徒 拒賣功夫
這是一次特別的訪問經驗。書寫的對象,我過去沒見過,將來也無緣得見;認識他的眾人圍坐着,你一言我一語,講述他生前的種種故事。
上周五,同學會的一眾師兄弟送別了他們的師父胡鎮南。胡師傅教詠春,極度低調,不賣廣告也不吹噓自己,卻桃李滿門。
早在六十年代,胡的師父就認為他學有所成,可以開館授徒,但胡卻不願把功夫當商品出售。胡妻羅慕如憶述,當年胡師傅常說,「開館就唔同性質了,詠春是我志趣,將自己識嘅嘢盡量教畀人,我繼續做我份工。」
他的工作,先是在九巴做了二十一年維修員,後來因太過辛勞,七十年代末轉到油麻地的真光女書院任校工,直至退休。
校園一角教詠春
初到真光時的胡師傅四十來歲,常帶微笑,斯斯文文的,穿一套略鬆身的恤衫西褲,在校門口為師生看守着,課餘便在校園一角教詠春班。女生好奇,柴娃娃一起跟師父練武,「我哋其實無乜人識李小龍,莫講話葉問、詠春係咩,只係既然有師父教,就當課外活動學。」真光年代的女徒弟May說,後來練下去,跟師父熟絡了,才發現他大有來頭。
一生低調 一心傳功夫
胡鎮南生於一九三五年,一代宗師葉問到港時,他在讀中學,正好趕上見證這香港武術界的黃金時代。與胡形影不離的同學兼好友,就是後來武術界赫赫有名的「講手王」黃淳樑。黃讀中學時已拜葉問為師,為印證功夫,當年講手比併之風極盛,黃因勝績彪炳,助詠春在短時間內聲名大噪,成為葉問得意弟子之一,也是李小龍的授業師兄。
遇上葉問得意弟子 打出武林
胡師傅喜歡讀書,本來對武術興趣不大,但常觀看黃淳樑比武,見其威風,也感興趣起來。本來黃帶過他見葉問,唯胡師傅希望可以經常練習,索性拜黃淳樑為師。其實兩人年紀相若,黃教胡詠春,胡又替黃補習功課,亦師亦友。
二人的好友陳志文,亦是葉問徒弟。陳憶述,當年三人結伴同遊,晚上練完功夫就吃消夜,再到黃淳樑家通宵達旦的聊天,翌日睡醒直接上班,「一星期幾晚,唔出來唔舒服㗎。胡鎮南學武專注,又有諗頭,好勤力,所以學得很不錯。我同佢黐手,一日黐幾個鐘,黐到手都遞唔起,著衫穿落個袖度都要人幫手。但後生返力快,第二日又黐過。」
胡師傅成績好,數學尤佳,完成高中後本想到台灣升大學,最後還是沒法籌夠錢成行,便投身社會。一邊工作,公餘時,也會隨緣授徒。
找緊時間跟學生黐手
時為一九七四年,據說真光女書院因校址鄰近醫院、昔日的殮房和殯儀館,陰氣較重,師生多病;胡的兄長在真光擔任行政工作,校長得悉胡師傅是詠春名家,便邀其到真光教拳。初時胡仍在九巴工作,晚上授徒,四年後書院有校役出缺,胡師傅接任,與妻子住在學校提供的宿舍裏,負責看守門戶,也能花更多時間教學生了。
「師父好有心,除了放學後有固定環節,平時如果你想練,朝早上堂前、午飯、小息佢都會搵時間陪我哋練。我哋女仔,佢唔會要我們練大力,但手勢要執得正,就要佢親自同我哋黐手先得,感受個力點樣應用。」May說,女生中一入學聽見有武術班,總會一窩蜂很多人參加,但詠春來來去去三套拳,易學難精,能有心一直鑽研下去的人會逐漸少,高年級要應付會考就更少了,自己同期有二三十人一起學,胡師傅亦是逐個逐個親手教。
手把手教 毫不保留
一九八九年胡師傅退休,返回旺角道的家居住,就在家中客廳教徒弟。從前中國的武術師傅不喜將功夫隨便傳授外人,直到葉問廣收門徒將詠春發揚光大,才開風氣之先。胡師傅收徒亦不揀擇,只最介意人懶,無心向學,「開頭師父通常會問,你一星期可嚟到幾多次先?如果得一兩次就唔好學喇,嘥氣,因為詠春真係要浸的」。徒弟簡柏倫說。同拜黃淳樑為師的師叔曾業球亦說,「胡師傅教人真是無私貢獻的,你肯學,佢一定將佢識嘅教晒你,絕不會好似以前啲中國人咁樣,驚教識徒弟無師父,你又教剩啲,我又教剩啲,最後就失傳晒。」
胡師傅家逢星期一至六,朝七晚七開放給徒弟上來,他都會陪着練習,更無架子得每朝步行到徒弟家樓下教授。徒弟卓德根說,「那時剛投身社會,每天工作朝九晚六,星期六也要上班,很少時間練習,師父問我『還想學好功夫嗎?』我仍在支吾以對,師父已約定某日開始到我家樓下公園練習,此後每天他風雨不改的,朝早五點幾就從旺角晨運到石硤尾來教我。」
來你樓下 陪你練武
徒弟余意生拜師的經過更是有趣,「我九八年開始跟師父的。當時讀緊中學,又玩舉重,又迷李小龍,鍾意撩事鬥非,打交,搵啲同學嚟恰吓。聽人講有個師父好勁,六十幾歲,你都未必打得贏佢。我年少氣盛,就上來睇下咩料啦,試下想襲擊師父,點知未郁手,佢拳頭已經擺咗上我塊面度,我以為符碌啫,再來過,都係埋唔到佢身。同師父鬥吓力先,佢話好啦,畀你見識下咩叫『長橋』,就一人擺一隻手出來,我點用力推都郁佢唔到,成條鐵咁。我心諗,哇,好犀利!打又唔夠佢打,力又唔夠佢大力,無路行,就拜師啦。我哋拜師都無咩儀式的,同師父講想跟佢學功夫,佢就『好呀你咪聽日上來囉』。我們返工忙、讀書忙,佢知你想練又無時間,會特登去你屋企樓下等你一齊練,佢完全唔會話『我係師父,你要來我處』,總之有心學就一齊玩。」
堅持葉問最傳統手法
坊間商業運作的武館,大都明碼實價,付多少錢的課程,就教幾多套招式拳法;但其實真要練好一套武功,每個人的體質和悟性都不一樣,手勢如何、怎樣用力,更是要一對一、手把手的教才能學好,難以劃一規定課程。卓德根憶述,胡師傅每教曉徒弟一些新招數、或見有需要改善的地方,都會記錄下來,方便掌握各人的學習進度。而學費都是隨心,「我們上師父屋企學,都是自己心意,一個月畀幾百蚊師父飲吓茶、買水果,就日日隨時上來玩,根本都唔可以叫學費了,師父亦唔介意你畀幾多」。二○○○年,胡師傅的師弟陸地,邀請他到山林道的武館授徒,胡考慮到該處環境較佳,設備齊全,對徒弟的學習有助益,決定移師過去,之後才開始收定額的學費,以應付場地開支。
胡師傅教詠春,堅持葉問那套最傳統的手法,重視基本功、學生對拳法的理解和應用,「每次有新師弟來學,師父都會要求我們負責講解,試下我們對拳理的掌握程度」。訓練也極嚴謹,可以一整個月,反反覆覆就練相同的幾招,「有時我們練完黐手累,想坐,佢就話唔好坐,叫我哋企獨立腳啦,練完手就練腳」、「紮馬紮得耐真係腳軟,返屋企時行落地鐵站條樓梯超辛苦呀」,徒弟紛紛訴說着苦况。但嚴師也有貪玩的一面,胡師傅其實愛笑,說話很風趣,最愛喝啤酒和吃燒味,晚年雖因健康問題要戒口,偶爾還是會跟徒弟們消夜吃喝一頓;打拳以外,又愛打籃球和下棋,練完拳師徒們一起拉隊打籃球、開棋局,都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記憶。
痛風手腫 仍堅持親手教
May說,也許是早年在九巴時工作辛苦,常吸廢氣,飲食也不健康,胡師傅腎功能一直就不太好,中年時接受手術割去一邊腎,休養一兩年沒授徒,靠着另一邊腎又生活了三十年,實在也是吃力。晚年還受痛風困擾,「記得佢真係痛到腫咗,包住隻手,都仲堅持要親手教每個學生,覺得唔可以假手於人,真係,講都講唔到」。徒弟何家鉅說得眼泛淚光。入院前的一個月,胡師傅痛風惡化,就算站不住都每晚坐在一旁,看着徒弟練成怎樣,「有時怕凍,就戴埋冷帽手套,仲會鬧我哋㗎,『啊邊個膀手做得唔好』。見大家練得激烈,有人畀人打中,又笑得好開心」。
文 林茵
圖 陳淑安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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