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上星期四，世界盃外圍賽，中國隊在實力較優，兼有主場之利的雙重優勢下，賽前被普遍看高一線，主帥佩連更自信滿滿的公開聲稱中國隊至少可以贏3球，但最後卻鎩羽而歸，被香港隊悶和 0：0，讓出線蒙上陰影。
我們當然為港隊拍爛手掌，大陸那邊也自然不是味兒。表演神勇屢救險球的港隊門將葉鴻輝，賽後在Instagram指，「亞洲足球先生」不服氣，指他是狗，事後他回答《蘋果日報》記者查詢時指，那是在他完場前補時階段躺在地上時，當時中國隊隊長鄭智稱他為狗。但鄭智對此卻予以否認。
最大敵人就是自己心魔
中國隊心理素質麻麻，可說人盡皆知，由來已久。「怕輸」、患得患失、在關鍵時刻「頂不住壓力」等，都是中國隊一直的心理病。過去20年，中國隊屢屢高喊要「衝出亞洲」，但每趟當形勢大好時，都會在關鍵時間「臨門脫腳」，在不應輸的比賽輸了、輸了給實力不如自己的對手，又甚至是在領先幾球的優勢下被對手追回，都是中國隊的常見病徵。
本來已經「怕輸」，再加上，眾所周知，現今的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平是一位熱情球迷，對國足贏輸均十分上心，更要推動中國足球改革，誓要把成績搞上去，實現「中國夢」。背負了最高領導人的期望，以及國家的榮辱，中國隊擔子有多重，可想而知。
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賽前主帥佩連更公開聲稱中國隊至少可以贏3球，球員的壓力只會有增無減，對球迷的「期望管理」也是有害無益，絕對是一拙劣之作，今天，無論國家隊，以至球會的層次，也不會有領隊犯如此低級錯誤。
這位愚蠢到為自己球隊無謂地添加壓力的領隊佩連，讓我想起10年前，唯一一位成功帶領中國隊「衝出亞洲」，晉身世界盃決賽周的「神奇領隊」，米路天奴域。
米路如何治好中國隊心理病
老實說，米路的戰術修養普通，他的最大貢獻，卻是擅長為球員治好中國人的心理病，不再把足球與國家榮辱緊緊扣連，把球員從沉重的心理枷鎖中解放出來。他的治療法，與他關係友好的國內名記者李響，對此有詳細的描述。
米路總結他的管理哲學是：attitude is everything（態度決定一切）。他曾在商店見過印上這句格言的帽子，他便買了一頂，來到中國後整天戴着，更讓球員每個人頭戴一頂，為的是他不單要球員知道這句格言，更要把它深深印在腦海裏。
2000年亞洲盃中國碰上南韓，過去20年來，中國隊碰上南韓每次都要吃虧，久而久之，每次遇上南韓，隊員幾乎都心裏發毛，未戰先輸。這次亦都一樣，球隊中瀰漫着一片焦慮情緒，不料米路出其不意地為隊員作了一次精神按摩。中國隊在一次操練時恰巧碰上南韓，雙方之間只有一塊鐵絲網隔開兩個場地，正當球員全身繃緊時，米路突然問了球員一個十分「無厘頭」的問題：
「他們的球衣是什麼顏色？」
隊員說：「藍色。」
「那麼我們的呢？」
「紅色﹗」
米路彎了彎身，用手圈在耳朵旁問道：「是紅色抑或是藍色醒目？」
隊員齊聲大喊：「紅色醒目！」
米路露出滿意的笑容。接着還走向鐵絲網，向對方叫道：「教練，教練。」南韓教練許丁茂，勉強堆起笑容，尷尷尬尬的走了過來，但米路卻調皮地說：「我建議我們乾脆在這裏先打一場，我那班後生仔已經等不及了。」
可憐許丁茂都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勉為其難的敷衍了幾句之後，便走了開去。米路接着伏在鐵絲網上看了對方一陣，才慢慢回去帶隊操練。球員都樂透了，困擾球隊多年的「懼韓症」，一剎那間不藥而癒。結果翌日的比賽亦能與南韓打成平手。
類似的戲法米路不斷有得出賣，在與阿聯酋決戰前，米路向球員講述了以色列「獨眼將軍」達揚的故事。達揚曾經率領以色列軍，在著名的「六日戰爭」中，以寡勝眾，把阿拉伯聯軍殺個落花流水。接着米路扮起個鬼臉，裝作「獨眼將軍」的模樣。球隊看了後都大樂。米路叫他們不必怕，只要落力打，就是單起一隻眼，都能把阿拉伯人擊倒。結果中國隊贏了阿聯酋3：0。
「快樂足球」vs.「戰爭足球」
米路類似的小把戲很多，他會在比賽開始前，球員換球衣時，在更衣室播放迪克牛仔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把丹素華盛頓那套電影《Remember the Titans》（熱血強人）反覆播映給球員看，透過片裏黑人、白人球員最終消除芥蒂的故事，以及那一句「你們可以不成為朋友，但卻必須學會相互尊重」，來化解中國隊中那些大牌球星如郝海東和范志毅間，彼此的隔膜和心結；他以遊戲方式的訓練為主，「網式足球」給球員帶來了歡笑和融洽。
米路就是如此提倡他的「快樂足球」，與一直主宰中國人的「戰爭足球」，即把踢一場波看作打一場仗，每每與國家榮辱掛鈎，可說是大相逕庭。雖然最初兩種足球觀嚴重衝突，由隊中主力如郝海東，到中國足協，都對他懷疑，甚至事事掣肘，認為他不夠嚴肅看待世界盃，態度過於「兒戲」，訓練量也不足夠。但最後證明，戰爭足球讓球員背負過於沉重的壓力，在球場上總是被自己打敗自己，在最後關頭失諸交臂；相反，快樂足球則醫好了球員的心理病，讓中國衝出亞洲，晉身世界盃決賽周。
只可惜，中國隊在決賽周分組賽階段，三戰皆北，米路遂成了全國的出氣袋，一下子從天堂跌進地獄，最後更被「炒」。換來的是，從此，中國隊再未能出線。中國人就是不明白，他們需要的，是一個擅長幫破隊出線的領隊，而非擅長幫破隊衝擊世界盃的領隊，至少現階段如是。
這又讓我想起另一位擁有類似足球哲學的國家隊領隊，他就是英格蘭前主帥艾歷臣。
艾歷臣如何治好England Patient
BBC（英國廣播公司）拍過的一套紀錄片，叫做《The England Patient》（英倫病人），講述艾歷臣，針對英格蘭球員心理弱點，而在管理上對症下藥的故事。
以往英格蘭主帥也是長期倚靠激發球員的愛國心，來推動他們球場上的表現。球員年代的基瑾，是一個民族英雄，代表傳統老派英式足球的所有優點與特徵：賣力、打不死的戰意、硬漢力量型的足球。到了基瑾當上國家隊教練，他只有一種心理武器，就是激發球員的愛國心。
但這卻往往造成球員一種十分怕輸的心態。太沉重的心理壓力，令到英格蘭在2002年世界盃外圍賽對德國時踢得一團糟，只是11個人在各自為戰。結果英格蘭輸了1：0。賽後基瑾辭職，在意大利執教拉素的一個瑞典人艾歷臣，走馬上任。
很多英國大學的頂級神經及心理專家都發現，神經緊張及怕輸，都會令球員水平大受影響。
艾歷臣相信足球不單是憑戰術和訓練來取得勝利，而亦要依靠一種心靈深處的力量。他的老拍檔是歐洲其中一位最著名的體育心理學家Prof. Willi Railo。過去20年，他們合作把歐洲很多under-performing的球隊，改造成為勝利者。
艾歷臣如此教導球員：「每朝起牀，如果你老是想着生活如何困難，如何乏味，這個朝早要面對的工作是如何一件苦差，那麼你就已經失敗了一半。你們來到球場時即使是下着雨，下着雪，寒風雖然又是疾勁，又是刺骨，你都要想得positive一些。Life is wonderful。」
艾歷臣鼓勵球員多作嘗試，而事後又絕不會指摘他們因而犯上的錯誤。他說如果球員知道自己一次傳球「甩拖」，又或者一次射門「撻Q」，教練便怒不可遏地喝罵他們時，他們就只會變得戰戰兢兢，永遠踢不出好的足球。因此，艾歷臣的最重要板斧，就是幫助球員放低心理包袱。
到了該屆世界盃外圍賽第二次對德國，艾歷臣再不訴諸球員的愛國心，更沒有像以往般，用來類比一場「戰爭」。比賽中，英格蘭甚至最先落後一球，但球員卻沒有慌亂，仍能沉着應戰，最後反勝5：1。這是過去30年來，英格蘭少有擊敗德國的場合，况且還是5：1的大勝。
當球賽扯上了國仇家恨
英式戰爭足球的一個經典例子，就是1996年歐洲國家盃，那次英國是主辦國，所以更加志在必得，但四強卻遇上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的宿敵，德國。結果，當地一份報章《每日鏡報》，竟想出一個餿主意，封面登出當時兩位球星，加斯居尼和皮亞斯，帶上二次大戰時英國士兵頭盔的照片，更刊出挑釁性的大標題：「注意！投降！對於你們德國人來說，1996歐洲國家盃已經完結﹗」（Achtung！Surrender！For you Fritz, ze Euro 96 Championship is over！）。結果卻「捉蟲」，英國被德國以互射十二碼淘汰。事後，很多人都埋怨這種做法為國家隊幫倒忙，弄巧反拙。
所以，當今次中港大戰，剛巧遇上抗戰勝利70周年紀念日，賽前，國內不少球迷又把兩者相提並論，說要毋忘抗戰時的決心和愛國心，又說要在這個特殊的日子裏能用一場勝利為祖國獻禮云云；事實上，鄭智（對，又是鄭智）便在記者會上說「非常榮幸在國家這麼重要的日子迎來一場世界盃預選賽，全隊都希望以一場勝利為祖國獻禮」；有報章更以〈勝利日，國足也要勝〉、〈看完閱兵看國足 國足誓言不添堵〉、〈主場必拿3分 為祖國獻禮〉等為大標題，大家或許心裏都會有預感，中國隊今次情况不妙。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
新聞類別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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