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兩日後的九月二十二日是學聯罷課一周年，演變成後來政府歸咎是年輕人問題的佔領運動，說到底都是始於學生的。
衝突、驅散、清場，在巿區心臟地帶回復車水馬龍後，高官政黨大力搞青年工作，說要創造更多機會給青年，認為這就能避免年輕人說理想、行激進。
近年專注研究中國學生歷史、最近出版新書《大留學潮》的張倩儀，說「歷史沒怎樣改變過，當你能明白歷史裏青年人的心思，你就明白今日青年的心思」。
二三十年代，學生同樣認為政府不好，青年抱一腔熱誠與理想，一群一群越洋留學、盼望救國，共產主義，也就是當時從歐洲帶回來。
拿起張倩儀的新書《大留學潮》，四個大字讓我聯想到的，是清朝、民國、胡適……這個年頭，談留學潮，感覺好遙遠。「所謂的留學潮，現在才最厲害，英美的大學有多少內地生？就是香港，你也聽說過大學裏滿是內地生的怨言吧？」二○一○年，中國以留學生身分出國的人超過一百二十七萬，成為全球最大的留學生來源國，三年後，人數倍增至逾三百萬。
容閎 最早留學
中國現今所知最先飄洋過海的留學生，是一八五○年到美國的容閎，當時跟隨要回美國的校長，後來考進耶魯大學，是中國第一個獲得美國一等大學學位的人。他回國後，認為留學可以「教育救國」，於是在坊間流傳「西番好蒸煮男女幼童吃」的年代，大擔推動「幼童留美」運動，當時清政府批准共一百二十人留學。
不過，幼童離國後，做了什麼？剪辮、信教，清政府沒多久就召他們回國，幼童留美運動被腰斬。此後，中國政府沒再大規模派學生留學，直至甲午戰爭後。「甲午戰敗，中國人發現，原來連一個日本都打不贏，決定要透過日本學習西學，富國強兵。」張倩儀視這為留學潮的開端，當時的規模還不算大，兩年後，派出的學生也只有十多人，大多是窮學生、沒法考科舉的人。一九○六年清政府廢除科舉制度，「那時候，中國才剛開始推新教育、起學校，科舉都無得讀，讀書人就開始湧到日本，做留學生，部分官費、部分自費，那一年，留學生人數有七千人。」
張倩儀說，留日潮開始以後，一直未有衰落過，直至抗日戰爭。「一九三一年，就快打仗，學生就急急回國，可是回國後，戰爭沒開始，留學生又回去了，至一九三五年，回日本繼續學業的人掀起另一個高峰。」三○年代，全國瀰漫的風氣，就是留學，人們認為去過留學才算是開過眼界，「與現在其實一樣」。當時，中國已打輸幾場仗，經濟差，民間財富早被掏空，「當年的年輕人，覺得沒留過學很蝕底、找不到工作，說『畢業等於失業』，你看，這不是你們現在才說的」。
至於留美，人數一直不及留日多，但在庚子賠款、美國建清華後，留美就成為一種潮流，「美國退給中國的錢，全要用來在教育上，於是可以資助學生留美的官費也就多了」。一九三七年，七七事變，大批留學生回國；三九年，歐戰也使本來留歐的學生紛紛回國。「中國的留學潮，在五○年代突然結束，政治封鎖，什麼地方都不能去，除非留蘇吧，留蘇就可以。」
最大留學生出口國
現在的留學潮，是在七○年代改革開放之後才重燃。不過除了人數以幾何級數倍增，性質與前也不大一樣。「現在這麼大量的人去美國，很多是私費的，心態也不同。以前，就算知道中國政府不好，但對中國仍有很深的根，希望救國，即使在外國生兒育女，也希望回國落葉歸根。現在，整個中國文化失落了，共產主義的理想也失落了、虛無了，去外國，更多的是去找個人前途。這不一定是壞的，但目標方向不再那麼堅固。」
歷史上，不少學成歸來的留學生，無論文理社商，以至抗戰時做武器、趕修路，留學生都有貢獻。不過，留學生的影響，足以顛覆一個國家，「民國混戰，曾經留德和留日的軍閥，就曾有過一番惡鬥」，一九一九年開始的留法勤工儉學，兩年間有二千人到法國半工讀，也是催生後來中國共產黨的一個潮流。如今，出國留學的人，數以百萬計，政府不擔心嗎？「這與世界局勢很大關係，一個潮流不是一個數量的人可以顛覆，是整個世界潮流在推動。當日日本不是打中國的話，共產黨也未必可以當家吧？共產黨在窮鄉僻壤做地區工作，打穩樁腳，日本侵略中國，軍人到平民到學生，都想抗日，國民黨卻一心要消滅共產黨，你是年輕人，你會否buy蔣介石？其實與今日的香港一樣，不過換了角色而已。所以我不明白，佔中之後，說要做青年工作的人，究竟懂不懂青年人？長久以來，年輕人都是有理想的，容易接受激進，二○年代，年輕人同樣受夠了政府，現狀改極都不改到，唯有用最徹底的方法，而在那個時代，共產主義就是最先進的方法。他們在追求理想，你是不能用打壓的方法，你若不能了解他們的心思，是不可能幫助整個社會。運動過後，說要創造機會給青年人，是對的，但只對了一半，只解決他們的就業問題，你是否把年輕人看得太低了？你抹殺了他們追求的理想。」
現在到外國留學，究竟到美國抑或英國，視乎個人經濟負擔的能力，也視乎投考的學科，哪個國家比較出色。但在一百年前，中國學生留日抑或留美，不止是個人意願，更多還滲透了國家的期許，學什麼、學多久，都有限制。
留日﹕甲午一敗 盼師夷長技
一八九六年，甲午戰敗後興起的留日潮流，大多留學生都是去學日本的理工科，還有教育。
甲午戰爭一役，中國敗於日本，「連一個日本都打不倒，所以清政府決定要透過日本學習西學」。他們一方面從日本請教師，另一方面派人到日本留學，「官派的學生，會限定你讀什麼，通常都要你讀理工科，希望你學成歸來後，可以幫助中國富國強兵嘛。」另一方面，去日本留學的學生，另一任務是要讀教育科，「因為請日本老師來中國教學，要好多錢，政府就想，不如派人去日本讀，回到中國，就教中國的老師教」。要學西學，為什麼不到美國學？「美國好遠，貴好多！」
也有些留學生，到日本讀軍事，但軍事科目太敏感，要靠特殊關係才讀得到。「去到後來，三○年代，有些人是能入日本的陸軍士官學校的，但即使你能入，有些科目還是不讓你讀。」張倩儀在書裏提到，日本的軍隊，其實也是學德國的，所以留學生在日本學的，可以說是二手知識。不過因為距離中國近，而且生活費也相對便宜，「幾十年來，留學日本的人數，動輒上萬，留日潮也持續了半個世紀，「若不是抗日戰爭，說不定還會持續下去」。
留美﹕讀書救國 實業救國
派學生到外國留學，大部分都是希望他們學習西學、學習理工科目。到美國留學的學生，不少都是抱着「讀書救國、實業救國」的理想。要是學西學是目標，那麼赴美學習一手的西洋知識，或許才是最直接的方法，不過最大問題大概是美國遙遠、經費大，對於當時民窮財盡的中國來說，並不可取。
直至中國學生留日的風潮興起後，美國沒多久就公開批評日本教習，後來還開始招收中國學生。有些學者認為，這是美國希望改變日本獨佔中國新教育權的時候，「太多人去日本，將來中國領導現代化的先鋒，豈不都源自日本？」當時，中國另一方面與美國交涉，減少庚子賠款的金額，最後美國同意退款，但規定退款要用在教育上，於是才有了清華，中國留學生到美國留學前，要在清華先讀八年預備班。「留美能夠成為一個潮流，很大程度是因為賠款的事。」
至於現在，張倩儀說，要留學，當然都跑去美國，「去美國讀什麼？傳媒、商業、科技，現在美國科技最先進，二戰後，很多德國、歐陸科學家移民美國」。
留歐﹕軍事最強 師法德國
中國的留學生，大多是去日本或美國，張倩儀說，去歐洲其實也是有的，只是人數相對不多。
容閎在一八七○年代發起幼童留美的計劃被中斷後，直至甲午戰爭打敗仗、興起留學日本的潮流之前，留學運動一度沉寂，只是零星派過學生到歐洲如德國和比利時，起初都是為了學習軍事，「現在，人們當然覺得，美國是最先進，但在那個年代，德國在軍事上才是最強」。要派學生到外國留學，當然要先和當地政府協議同意，「但其實當時的德國也歡迎清朝學生的，一來他們可以出售軍火，你來德國學軍事，學完後不會反而買英國貨吧？買了你也不懂得操作。而且，就像現在的敘利亞，背後俄羅斯和美國分別供應武器，其實在鬥誰的武器犀利。那時中國與日本，也有軍備競賽」。
一九一九年開始的留法勤工儉學潮，張倩儀認為可以視為歐美變革的餘波，當時歐洲社會連番遞變，法國大革命後，貴族沒落，工人抬頭，經歷五四新文化運動後，中國青年仰慕新思想，相信在法國半工讀可以學到工業技術。可是後來法國工商業不景氣，半工讀的學生只能做雜工或礦工，甚至失業，一九二一年，衝突爆發，學生圈子裏為救國、前途常有激烈思辨，派別催生，「里大運動失敗促成馬克思主義者團結」。
今時今日，要到外國讀書，首先要申請學生簽證，一百年前，學生要留學，是否比現在艱難？
「不，留學日本，好容易，簽證是大戰後才有的事。」當時為了管理留學，規定必須有教育部發給的留學證書才能領取護照，但到鄰國則不用，所以留日學生只要拿著學校介紹信，便能起行。「其實去美國也很容易，要有護照、拿簽證，但好容易。」至於法國，只要有六百銀元，確保你能在法國生活一年，就可以去，「後期甚至『減價』，有一百元就得」。
文/ 陳嘉文
圖/ 陳嘉文、受訪者提供
編輯/曾祥泰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新聞類別
副刊
詳情#
留言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