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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蛙，是出生嬰娃的哭聲；是造子女媧的『媧』。」
姑姑曾經迎接數千名高密東北鄉的娃兒，是大家的活菩薩，但自從國家實行計劃生育後，姑姑便變成了執行國家命令，捉人流產的劊子手。蛙，是姑姑討厭的青蛙，是蝌蚪的成形，是剛出生的娃兒，是娃兒的哇哇聲。
無數娃兒在未見天日之前，夭折在她手下，因此姑姑說，她手上沾着兩種血，一種是芳香的，一種是腥臭的。
莫言的小說《蛙》，以一個鄉村婦科女醫生——姑姑，反思中國數十年來的計劃生育史，以蛙隱喻娃和媧。
剛滿十九歲的Harper，出生在計劃生育最嚴厲的九十年代，他本該也成為姑姑手上腥臭的血，但由於他的父母實在想追個男娃，所以冒着被降職、罰款的危險，還是決定瞞着村裏的人，悄悄地把他帶來這個世界。在他領取身分證之前，他已自動獲得一個身分——「黑娃」，即因為超生而沒有入戶的小孩。
1.隱藏黑娃 避超生罰款
據《國務院關於開展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通知》的調查，城鄉中的黑娃主要有三類：一是出生後即被遺棄的棄嬰，與收養者共同生活，但沒能辦理收養手續；二是為逃避計劃生育處罰，隱藏在城鄉中的二孩或三孩；三是已知的沒有繳納社會撫養費、有家無戶的孩子。黑娃雖然沒有戶口，但仍有國籍。超生父母為逃避處罰，一般會將黑娃隱藏在城鄉之中，若被發現的話，則需要繳納社會撫養費，即坊間所說的超生罰款。
罰款的標準是根據統計部門提供的年度人均可支配收入為基數計算，並按普通城鎮居民、農村居民、特殊人群（單位的幹部職工、高收入的企業人員）三個類別徵收。以○九年的重慶璧山縣為例，收入較低的農村居民需繳四萬元左右的超生費，普通居民則繳十一萬左右，繳納不起或故意逃避的，便會使黑娃無法入戶。
2.爸爸任鄉長 超生恐被降職
一年前來香港讀大學的Harper，在河南的唐河縣出生，說話有濃濃的北方口音，語氣總是低沉的、平穩的，不緊也不慢，說話期間，眼睛總沒有任何注視的對象，頭微微傾側，不知道是在想東西，還是天生腼腆的原故。
Harper出生時，爸爸是唐河縣下的一個鄉長，當時官場上的對手喜歡抓超生，會匿名舉報誰家多了個黑娃。若被計劃生育委員會發現他的父母違反計劃生育，會馬上被降職，或一輩子留在同一個職位。因此媽媽在懷孕期間一直躲在屋子，幾乎沒有人知道Harper的存在，甚至在鄉外讀書的姐姐也是在幾個月後才得知自己多了個弟弟。
當時Harper的媽媽已經三十五歲，算是高齡產婦，但因為沒有辦准生證，不能在醫院分娩。幸好她的姐姐是一個退休醫生，並有一間小小的診所，Harper便在那裏出生。
3.出生即離家避風頭
Harper生命的前四年，也無法與父母一起度過，他說﹕「當時有人舉報，所以我出生兩周後，爸爸的領導就說：『那你把嫂子喊過來，吃個飯吧』，那時媽媽還沒有坐完月，便要赴宴迎接計生委和縣裏領導的質詢。出生後我已經馬上被送到鄉下的親戚那裏暫避風頭，我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大概一兩年吧，那時有個小凡姐姐，是她把我帶大的，她一直待我如親弟弟般，之後我又被送到阿姨那裏住了兩年。」
說着說着，他的眼神總在地板或面前的桌子之間游曳，忽爾又用手托一托架在鼻樑上的眼鏡，續說：「幸好縣裏有一幼稚園長是我媽媽的好朋友，因為是小縣城，內地就是靠人情辦事，因此我可以上幼稚園，在六歲以前，我一直跟我的媽媽姓王的，上小學時才能上戶口，改回跟爸爸姓黨，擺脫黑娃的身分，但直到現在，身分證上的出生日期仍是錯的……回家之後，爸媽一直讓我睡他們身邊，直到八歲我才自己睡一張牀。」
Harper是幸運的黑娃，有些黑娃可能因為沒有辦妥計劃生育的資料審查，或沒有能力繳付超生罰款，而沒法上學。幾年之後，他的爸爸已調到縣裏工作，之前在鄉裏的人也沒有告發的他的動機了。加上到了二千年前後，計生委也抓得比較鬆，最後罰了該繳的款便了事。
4.當黑娃六年 自言更獨立
六歲以前的黑娃經歷，因為年紀尚小，回憶似有還無，他沉思着，想了又想，才說﹕「也許跟以前的經歷有關，我跟別人的分別就是我一直比較獨立，很多人到大學時還需要父母幫他辦事情，我在成長階段不太好相處，可能因為很多事情都覺得可以自己一個人來，以前又當班長，讓人感覺很自負，有人曾跑過來跟我說﹕『班長，你知道你看起來很難相處嗎？』但長大後我也慢慢變了。不過，我擁有同輩沒法得到的姐姐關愛，我也會跟姐姐說感情事，想的事情比較多，考慮家人的感受，我覺得這些都是獨生子女沒辦法感受到的。」
周前，中共十八屆五中全會閉幕，全面實施一對夫婦可生兩個孩子，即取消沿用了三分一世紀的一孩政策。內地人對中央政府放寬生育政策議論紛紛，有人欣喜，有人基於經濟壓力，即使有機會也不欲多生一個，有人覺得社會配套如託兒服務還未完善，而Harper便說，身邊有太多因為一孩政策而沒法生的親友，就像他的姐姐，「她有一個小孩，去年再次懷孕，但當時還是單獨二胎，姐姐怕丟掉工作，還是決定打掉孩子，當時我覺得挺難受的，政策本身沒有尊重個人自由，其實強制墮胎只是計生委違反人權的其中之一。上星期得知二孩政策後，姐夫馬上跟我說﹕『明年記得給我們帶奶粉啊』，他們真的很想生，所以非常開心」。
5.進了一步 還遠遠不夠
一孩政策誕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目標是控制人口增長，將二十世紀末人口總量控制在十二億以內。然而今時今日，中國老年人口不斷攀升，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去年六十歲及以上的老人佔總人口比例的一成半，世衛推測至二○五○年，中國將有三成半人口超過六十歲，即每三人便有一人是長者，成為世界上老齡化最嚴重的國家。
儘管中央於二○一三年允許夫妻雙方之一是獨生子女的話，可以生第二胎，即「單獨二胎」政策，可是，截至今年五月，只有約一百四十五萬對夫婦申請生二孩，申請率只有約百分之十三。
另一方面，曾參與發起廢止計劃生育倡議書的人口學者梁建章指出，與單獨二孩相比，全面二孩政策是進了一步，但還遠遠不夠。允許所有夫婦生育二孩，而不允許三孩，這依然是人類歷史上，僅次於過去三十多年一胎化的政策，這種政策也遠不足以維持人口的可持續發展。
文：梁雪怡
圖：受訪者提供、資料圖片
編輯：曾祥泰、洪慧冰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姑姑曾經迎接數千名高密東北鄉的娃兒，是大家的活菩薩，但自從國家實行計劃生育後，姑姑便變成了執行國家命令，捉人流產的劊子手。蛙，是姑姑討厭的青蛙，是蝌蚪的成形，是剛出生的娃兒，是娃兒的哇哇聲。
無數娃兒在未見天日之前，夭折在她手下，因此姑姑說，她手上沾着兩種血，一種是芳香的，一種是腥臭的。
莫言的小說《蛙》，以一個鄉村婦科女醫生——姑姑，反思中國數十年來的計劃生育史，以蛙隱喻娃和媧。
剛滿十九歲的Harper，出生在計劃生育最嚴厲的九十年代，他本該也成為姑姑手上腥臭的血，但由於他的父母實在想追個男娃，所以冒着被降職、罰款的危險，還是決定瞞着村裏的人，悄悄地把他帶來這個世界。在他領取身分證之前，他已自動獲得一個身分——「黑娃」，即因為超生而沒有入戶的小孩。
1.隱藏黑娃 避超生罰款
據《國務院關於開展第六次全國人口普查的通知》的調查，城鄉中的黑娃主要有三類：一是出生後即被遺棄的棄嬰，與收養者共同生活，但沒能辦理收養手續；二是為逃避計劃生育處罰，隱藏在城鄉中的二孩或三孩；三是已知的沒有繳納社會撫養費、有家無戶的孩子。黑娃雖然沒有戶口，但仍有國籍。超生父母為逃避處罰，一般會將黑娃隱藏在城鄉之中，若被發現的話，則需要繳納社會撫養費，即坊間所說的超生罰款。
罰款的標準是根據統計部門提供的年度人均可支配收入為基數計算，並按普通城鎮居民、農村居民、特殊人群（單位的幹部職工、高收入的企業人員）三個類別徵收。以○九年的重慶璧山縣為例，收入較低的農村居民需繳四萬元左右的超生費，普通居民則繳十一萬左右，繳納不起或故意逃避的，便會使黑娃無法入戶。
2.爸爸任鄉長 超生恐被降職
一年前來香港讀大學的Harper，在河南的唐河縣出生，說話有濃濃的北方口音，語氣總是低沉的、平穩的，不緊也不慢，說話期間，眼睛總沒有任何注視的對象，頭微微傾側，不知道是在想東西，還是天生腼腆的原故。
Harper出生時，爸爸是唐河縣下的一個鄉長，當時官場上的對手喜歡抓超生，會匿名舉報誰家多了個黑娃。若被計劃生育委員會發現他的父母違反計劃生育，會馬上被降職，或一輩子留在同一個職位。因此媽媽在懷孕期間一直躲在屋子，幾乎沒有人知道Harper的存在，甚至在鄉外讀書的姐姐也是在幾個月後才得知自己多了個弟弟。
當時Harper的媽媽已經三十五歲，算是高齡產婦，但因為沒有辦准生證，不能在醫院分娩。幸好她的姐姐是一個退休醫生，並有一間小小的診所，Harper便在那裏出生。
3.出生即離家避風頭
Harper生命的前四年，也無法與父母一起度過，他說﹕「當時有人舉報，所以我出生兩周後，爸爸的領導就說：『那你把嫂子喊過來，吃個飯吧』，那時媽媽還沒有坐完月，便要赴宴迎接計生委和縣裏領導的質詢。出生後我已經馬上被送到鄉下的親戚那裏暫避風頭，我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大概一兩年吧，那時有個小凡姐姐，是她把我帶大的，她一直待我如親弟弟般，之後我又被送到阿姨那裏住了兩年。」
說着說着，他的眼神總在地板或面前的桌子之間游曳，忽爾又用手托一托架在鼻樑上的眼鏡，續說：「幸好縣裏有一幼稚園長是我媽媽的好朋友，因為是小縣城，內地就是靠人情辦事，因此我可以上幼稚園，在六歲以前，我一直跟我的媽媽姓王的，上小學時才能上戶口，改回跟爸爸姓黨，擺脫黑娃的身分，但直到現在，身分證上的出生日期仍是錯的……回家之後，爸媽一直讓我睡他們身邊，直到八歲我才自己睡一張牀。」
Harper是幸運的黑娃，有些黑娃可能因為沒有辦妥計劃生育的資料審查，或沒有能力繳付超生罰款，而沒法上學。幾年之後，他的爸爸已調到縣裏工作，之前在鄉裏的人也沒有告發的他的動機了。加上到了二千年前後，計生委也抓得比較鬆，最後罰了該繳的款便了事。
4.當黑娃六年 自言更獨立
六歲以前的黑娃經歷，因為年紀尚小，回憶似有還無，他沉思着，想了又想，才說﹕「也許跟以前的經歷有關，我跟別人的分別就是我一直比較獨立，很多人到大學時還需要父母幫他辦事情，我在成長階段不太好相處，可能因為很多事情都覺得可以自己一個人來，以前又當班長，讓人感覺很自負，有人曾跑過來跟我說﹕『班長，你知道你看起來很難相處嗎？』但長大後我也慢慢變了。不過，我擁有同輩沒法得到的姐姐關愛，我也會跟姐姐說感情事，想的事情比較多，考慮家人的感受，我覺得這些都是獨生子女沒辦法感受到的。」
周前，中共十八屆五中全會閉幕，全面實施一對夫婦可生兩個孩子，即取消沿用了三分一世紀的一孩政策。內地人對中央政府放寬生育政策議論紛紛，有人欣喜，有人基於經濟壓力，即使有機會也不欲多生一個，有人覺得社會配套如託兒服務還未完善，而Harper便說，身邊有太多因為一孩政策而沒法生的親友，就像他的姐姐，「她有一個小孩，去年再次懷孕，但當時還是單獨二胎，姐姐怕丟掉工作，還是決定打掉孩子，當時我覺得挺難受的，政策本身沒有尊重個人自由，其實強制墮胎只是計生委違反人權的其中之一。上星期得知二孩政策後，姐夫馬上跟我說﹕『明年記得給我們帶奶粉啊』，他們真的很想生，所以非常開心」。
5.進了一步 還遠遠不夠
一孩政策誕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目標是控制人口增長，將二十世紀末人口總量控制在十二億以內。然而今時今日，中國老年人口不斷攀升，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去年六十歲及以上的老人佔總人口比例的一成半，世衛推測至二○五○年，中國將有三成半人口超過六十歲，即每三人便有一人是長者，成為世界上老齡化最嚴重的國家。
儘管中央於二○一三年允許夫妻雙方之一是獨生子女的話，可以生第二胎，即「單獨二胎」政策，可是，截至今年五月，只有約一百四十五萬對夫婦申請生二孩，申請率只有約百分之十三。
另一方面，曾參與發起廢止計劃生育倡議書的人口學者梁建章指出，與單獨二孩相比，全面二孩政策是進了一步，但還遠遠不夠。允許所有夫婦生育二孩，而不允許三孩，這依然是人類歷史上，僅次於過去三十多年一胎化的政策，這種政策也遠不足以維持人口的可持續發展。
文：梁雪怡
圖：受訪者提供、資料圖片
編輯：曾祥泰、洪慧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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