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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知巷聞﹕飛天郵差話城寨長青網文章

2016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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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mitted by 長青人 on 2016年08月21日 06:35
2016年08月21日 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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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大台劇集出街後,有一天,林寶鎮給朱一心發短信:「喂你有無睇《城寨英雄》啊?不過入面好似有一點不對……」

所謂不對,是指劇裏頭賣兩塊錢的那一雙鞋,不應如劇中所講般名貴,「後尾我見有一幕簽生死狀時,上面寫着一九五二年,一九五二年兩蚊一對鞋應該不是太貴啊,我師父五十年代入行,那時一般收入應該有百多元吧」。


說時眉飛色舞,又滿懷眷戀。


林寶鎮是郵差,由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九年的十年間,和師父雷文生二人包辦起整個九龍城寨區的信件郵包,去年朱一心翻譯《黑暗之城︰九龍城寨的日與夜》一書時,嘗試為當年的英文版增長補短,希望找回九四年初版時曾經訪問過的城寨郵差雷文生,結果老郵差找不着,卻輾轉間聯絡到老郵差的唯一入室弟子——林寶鎮。


初入城寨 郵差也頭暈

「嚴格來說我是城寨最後一個郵差。」


那年十八歲,林寶鎮剛入行,性格調皮跳脫,老闆們看中他腦筋靈活,於是選中了他到城寨跟師父學師。七八十年代間,城寨過度發展,僭建的閣樓平台相互交疊,愈堆愈高,終成了拆遷前那個肥腫難分的史前石屎巨獸模樣。林寶鎮初入城寨,環顧四周時也感到一陣暈眩,「因為門牌號碼之間沒有規則,隨時一號跳到九號,下一個又變回二號,跳來跳去 」。門牌不規則有兩個原因,有些因為起屋先後次序全無章法可言,有些則是因為純粹喜歡某個特定號碼。「比如我覺得28是luck number,同一條街便會出現很多28號。」那怎生是好?「不過那個年代,最惡就是公務員,我們是郵差, 你想收信咩?咁你明啦﹗哈哈哈。」林寶鎮笑得招積,「我畀個28A你囉,你要不要,否則你收不到信喇」。


難道ABC座的緣起由此而來?也不知孰真孰假,但假如將此習慣對比起地圖上的門牌規律,似乎隱約有迹可尋,但見豎立東頭村道24號上的聯興樓,沿着城寨一路如癌症失控般蔓延,一期、二期、三期……一路延伸開去,直到城寨中心位置不見天日的那一幢聯興八期,門牌號碼卻始終寫着東頭村道24號,林寶鎮解釋:「因為在外邊來說,它叫做東頭村道24號,而不是大井街幾多幾多巷,馨香一點,也比較值錢一點,比如成興二期,是31B來的,但你看他們和東頭村道的距離多遠﹗」

沒有電梯 天台自製派信捷徑

阿寶自言天分高,所有徒弟去學,起碼花兩個月才上手的城寨,他用了兩個多星期對城寨的九曲十三彎摸出個所以然,但真正叫他頭痛的,卻是必須挨家挨戶叩門的掛號信。「成個城寨得兩座樓有升降機,一座是10A號合益樓,另一座就是22號合興樓;後尾我同師父覺得很累,就發現了利用天台,就走上合興或合益樓,看手頭上掛號信地址,﹃執』靚條路線,就在天台之間上來落去。」


穿梭天台派信?記者腦中出現關禮傑「叱」一聲玩命跳過大廈之間的經典一幕,但當年城寨居民卻只道是尋常。原來城寨的建築物是一座挨着一座,不同樓宇的天台樓層高低通常只在兩至三層之間,一把把架在兩層樓之間的梯子便成了阿寶和師父的表演舞台,自此二人在天台間高飛低竄,「飛天郵差」之名不脛而走。有一遭,阿寶穿過破窗往另一幢大廈的天台,給兩個便衣警察以為他是小偷並抓個正着,兩名警察得悉原委後忍不住讚道:「你派信都派得幾有型﹗」


咦,不是三不管嗎?哪來的便衣警察?原來那是坊間以訛傳訛的謬誤,七八十年代,隨着大量人口移民香港,寨城內人口急速飈升,由起初的萬多人變成後來的三萬多人,良民的進駐大大中和了不法之徒的比例,加上自從廉政公署成立後,執法人員受賄包容非法勾當大大收斂,是以阿寶行走城寨的七八十年代已是另一番光景。「如果真是三不管,就不會有郵差派信啦﹗」


貧窮城寨 人情味濃

飛天郵差為居民派送家書,城寨街坊則回贈溫情。「有很多戶派到熟絡時,便索性交換電話,有時候派信之前,先打上去,看有沒有人,大家老友的,便十二層樓一人一走一半,中間交收。」那個年代,七十二家房客,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城寨盡然貧窮,卻不乏人情味。有一回城寨停電,一位母親帶着一對小兄妹不敢摸黑上樓,阿寶便陪他們一級級拾路回家。後來兩兄妹長大,搬出城寨,一個當了社工,一個做銀行。「有一天,我在郵局收到一個包裹,裏面有一個郵差公仔,留着兩撇鬍鬚,和我一模一樣,我的女兒見到大叫:『那是美國的郵差阿寶﹗』」郵差阿寶,便是林鎮寶,再看包裹下款,暖暖的一行細字:城寨十二樓的兄妹。


飛天郵差送信路線

(1)龍津道 送信入口

每朝早阿寶和師父孭着一大袋信,由龍崗道的郵局出發,在西頭村的僭建鐵皮屋之間東竄西跑一輪之後來到龍津道,於中間位置進入城寨。


龍津道前身是城寨南邊城基遺址所在,後來城牆遭拆去,城內居民在原來城基兩邊建屋,才慢慢形成一條街道,五六十年代期間,街上的黃賭毒事業其門如市,經營者為求好意頭,仿效城內的另一條「龍津路」取名「龍津」,貪其「聚龍通津」之意。


「我記得那時候有間華聲戲院,入面跳艷舞的;那個年代更加亂啦,加埋外邊個西頭村,聽說有前輩同事走進去也會迷路,郵差喎,結果要給道友五毫子帶他們出來」。到後來阿寶出道的七十年代,不法事業早已式微,取而代之的是一間間門面光觧的牙醫診所︰「什麼鋪頭都有,牙醫也有,其實當時周圍也是牙醫,只不過東頭村道那邊生意比較好一點,所以你們才叫它『牙醫街』罷了。」


(2)龍津路 城寨心臟

進入城寨後,第一站是龍津路。「我們通常首先將信放在16號地下的米舖,因為貪那邊比較乾淨。」除了是郵差一天派信工作的起點,龍津路也是城寨的心臟地帶,屬於城寨之中最古老的街道。古時的城郭建築,於選址時都會找來堪輿術師看風水,以龍氣最旺的方位開城門,以收聚龍藏氣之效,城門和城門之間的津樑,合稱「聚龍通津」,故將這條由城門津樑直通心臟地帶的街路,命名為「龍津路」。


沿龍津路西行,仍然可見昔日為「九龍巡檢司衙門」的老人院和龍津義學大樓等地標,其中老人院是在一九九三年政府清拆城寨時唯一保留的建築,但來到阿寶的年代,附近已主要是食品加工工場,衛生情况惡劣,曾見過魚蛋工場員工撿回滾過腳邊的魚蛋。


(3)龍城路 流鶯之地

派完龍津路,來到城寨的最東面的龍城路,是昔日城寨東面城門口的所在地,外人從東門入城,沿城牆往北行,走的就是這條路,是以居民視之為城寨的代表街道,命名為「龍城」。可是阿寶的記憶之中,守着城寨入口的卻通常是三數流鶯野燕,「可能因為近東正道,外邊東頭村那些恩客,可以直接走進來,不用穿過複雜的城寨,所以比較多妓女」。


(4)光明街 道友「充電站」

沿龍城路上,盡頭處左轉折回城寨,便是城寨聞名的「光明街」。但光明街不光明,入夜後,這裏是吸毒者的聚集地,街道兩邊都是賣白粉的鐵皮寮屋,道友或就地,或揭開布幔走進攤檔內開壇。由於滿街都是點燃的蠟燭,為道友引路,久而久之人們叫這裏做光明街。但道友之間愛叫他「電台」,每日定時定候到這裏回魂上電,做個短命神仙。


後來鐵皮屋拆去,改建為多幢以「光」或「明」字命名的高樓,街上也少見了就地「追龍」的光景,但仍然可見道友身影,阿寶憶述:「只不過不會周街食,但你一看就知道他是道友。」光明街回復光明,只因黑暗收攏到更陰暗的角落。


(5)老人街、東頭村道 城寨市肺

於光明街南端盡頭回到龍津路,折返米舖執齊信件,阿寶與師父再度上路,這次是取旁邊的老人街北上,一路上光猛明亮。老人街就如「市肺」,是城寨中唯一不被高樓覆蓋,可以看到陽光的地方,從半空中鳥瞰,便如一個凹陷下去的鬧市盆地,給四周的高樓團團圍起成一個「口」字模樣。穿越老人街來到城寨北面的東頭村道,便是外人口中的「牙醫街」,阿寶會停低休息,除了和牙醫們打牙骱,還會順道醫肚。「東頭村道方便泊車,所以好多熟食,這邊三十二號,有兩三家潮州打冷,有時候我們會停低在這邊食晏,小菜不得了。」當年九龍城寨是潮州人聚居地,後來因城寨拆遷而各散東西,部分人仍然在今天的九龍城經營傳統的潮州食品。


(6)西城路、社公街、大井街 遇上陽光

「西城路就光猛好多,可能因為始終去到最尾,比較開揚,對住個空地。」這邊的建築物相對較矮,沿西城路向南走,一路上士多林立,停在舖頭前歇息,運氣好的話,抬頭可以看到城外邊灑進來的幾束陽光。接着經過以街上供奉的社稷之神命名的「社公街」,最後來到大井街。


大井街因為街上有一口大井而得名,從前該井是整個城寨最主要的食水來源,到了二三十年代,香港霍亂肆虐,而水井又是霍亂菌的溫牀,大井街這口老古井終在五十年代尾遭封掉,改為設置街喉供水。「所以我看《城寨英雄》那套劇,佈景算不錯,但以我們那麼認識城寨,當然覺得差一點,可能我們要求比較高吧,那些街道如此闊落,還有有一段戲中有一班人守護街喉,但那時候哪有什麼街喉,他們以前是用大井街的井水的嘛。」阿寶笑得得戚,劇集的故事背景設於五十年代初,相去不遠,也許有些吹毛求疵,但畢竟,那是郵差曾經走過十年的九龍城寨。


四方城內的人和事

郵差阿寶沒有見過的,朱一心見過。


「那時候我念小學,街上面仍然有道友大排長龍,瘦骨嶙峋,蹲在地上排隊買白粉,阻到你無路行。」朱一心是《黑暗之城:九龍城寨的日與夜》的譯者,也有為譯本撰寫訪問,當初原作者Ian Lambot 找上她時,並不知道她曾經和城寨有一段擦身而過的過去。


六十年代尾,七十年代初,朱一心一家人住在西頭村近衙前圍道路口的鐵皮屋,她每天像玩迷宮大冒險,穿越城寨那些七橫八豎的窄巷棧道,到東頭村山上的天主教福德學校上學,沿路低竄躲開半空吊下來、一綑綑如肌肉上的纖維細絲般緊緊糾纏在一起的電線叢,「像電影《異形》中的巢穴」,朱一心說。


如果說郵差阿寶的故事代表城寨的「日」,朱一心就是「夜」的見證:「有天早上,我帶着我的狗Lucky走進城寨,入口站着一個男人,那時候我也沒有為意,誰不知他突然拿出一條繩子一箍一拉,就將Lucky一把拉走了,後來哥哥和他的朋友們帶我去到一個地方,我走到一半,低頭看到地上有個盆,盆中有一顆狗頭。」當下心頭涼了半截,知道不用再找了,至於哥哥,後來也像當時很多年輕人一樣,在城寨染上毒癮。


理應沉重的往事,今天嘴巴中卻道出輕盈,彷彿不帶一點恨,因為在朱一心眼中,九龍城寨不應該只是一件塵封不動的往事:「城寨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在不同的時間裝載了不同的東西。」城寨是活的,一個進行中的狀態,由七十年代之前的黃賭毒罪惡之城,到後來變得光潔企理,再慢慢因為過度發展變成拆遷前那種不見天日、幾近失控的狀態,四方城裏始終住着一群活生生的人,隨時間過去交織出不同的人和事。


裸命之人的安身之處

就如書的中文譯名:九龍城寨的日與夜,即使是黑暗之城,其實也有光明的一面。當年英文那一版,作者Ian從建築師的角度出發,為描繪城寨內暗無天日的狀態,取名City of Darkness,後來到了中文譯本,編輯團隊希望多從居民的角度出發,故於「夜」旁邊添上「日」,中間的心意,後來朱一心在與受訪者傾談的過程中意會更深。


「有一篇訪問沒有出街,有一位鄭先生,一九四九年帶着中國證件來到香港,一家人在城寨買了一間鐵皮屋,後來有人出錢收買他們家,改建為一幢五層的石屎屋。」到了一九六二年,颱風溫黛來襲,敞大一棟石屎樓房給吹倒了半截,本來樓上的居民如鳥獸四散,只剩下鄭先生一家在光禿禿的半截樓,繼續咬緊牙關過他們的日子,朱一心問他:那時候不怕嗎?鄭先生說:「無其他地方去,只好繼續住下去。」


後來城寨有電了,鄭先生也輟學當上電工,居住的樓舍拆了又起,變成後來的高樓模樣,一家人卻始終住在原址,只是搬上了四樓。後來鄭先生自己也成家立室,湊大了三個仔女,各自也進了大學。「後來他每次回想往事,總是很感謝城寨,否則像他們這些身無分文的人,要住哪裏?可以到哪生存?」鄭先生的故事不是鄉愁式的單純懷古,也並非要刻意美化為獅子山下的奮鬥故事,朱一心說,事實上他們一家也會埋怨這裏的生活環境惡劣,尤其城寨內終日不見天日,每天早上起牀也要開燈照明,一家人非常渴望見到外邊的陽光。但,正正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為他們這一群裸命之人提供頭頂上的一片瓦,喘一口氣,活過來,走出去。


除了鄭先生,朱一心還採訪過城寨三兄弟。「當年他們三兄弟都是道友,一同吸毒,六十年代時的光明街流行的棚仔和布帳,除了白粉,還有汽水賣,那時候還未有蘭桂坊,他們成班人就在那裏蒲,覺得好威。」意想不到的是事隔多年,當年的迷途少年,今天仍懷念城寨那一段日子,「他們說,因為在裏面,你不會抬不起頭做人,大家都是整個香港社會最卑微的一群」。


不存在的文化符號

外間對於城寨的印象,始終離不開「三不管」、「黃賭毒」等關鍵字,整個九龍城寨彷彿是一個萬劫不復的罪惡輪迴,一場不願對外人提起的不堪往事。但三兄弟卻道:「你估城寨好好玩咩,黑麻麻,收尾我都去咗深水埗玩啦,李鄭屋仲多白粉。」這也是原作者Ian的反覆詰問:「那個年頭,這些問題香港一直都存在,為什麼獨獨只有城寨儼如一個毒瘤?」他曾這樣寫道:「當我初次向我的香港本地朋友提起,我曾在九龍城寨內逗留過一段時間拍攝照片……他們半開玩笑地喊:『我們可能永遠再見不到你。』不用說,他們從來沒有到過城寨。」


也許,在拼湊記憶圖像的過程中,我們總是傾向揀選最容易獲取,同時也最廉價的一塊。呂大樂為《黑》書作序,形容城寨是超載的文化符號:「傳說就是傳說,它不需要千真萬確;重要的是,傳說中的城寨為它建立了一道無形的牆壁,將它與『正常』的、『主流』的生活世界劃分開來……它只存在於香港某一個角落,但不是所謂常規中的香港……反而是在正式拆卸之後,當城寨不再真實地存在於我們可以接觸的環境時……它忽然被視為香港的一個文化符號。」


日本川崎市有一個以九龍城寨為主題遊樂場,門窗外牆上那些過了火位的斑斕鐵鏽,被霓虹燈熏出一片妖氣冲天,儼如人間煉獄。投身於傳說與想像之中,也許我們不比日本人好多少,分別只是我們是一群活在故土上的異鄉人,一段擦身而過的歷史的旁觀者。


參考資料︰受訪者口述、《九龍城寨史話》

文﹕梁仲禮

圖﹕鄧宗弘、梁仲禮、City of Darkness revisited

編輯﹕王翠麗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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