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壇人物：極端悲觀是樂觀　莊文強

【蘋果日報】先介紹一下《無雙》。郭富城是個畫家，左抄右抄，難登大雅之堂，轉職製偽鈔，大放異彩。導演兼編劇莊文強說：「我就是郭富城。」
五十歲，《英雄本色》上畫時，他十八。趕不及盛世，即使加入電影行業後撰寫過《無間道》，執導過《竊聽風雲》，還是見步行步，步步驚心。自知當不成另一個王家衛或杜琪峯，又不願意變王晶，卻可借一借助周潤發，在困境中鼓勵香港人，也替自己打氣。
「我們是可以懷緬，但可否不要擺上心？還日日說要懷緬香港昔日光輝？都快死了，懷緬有甚麼用？唯一解救方法，是打條路出來。」莊文強說，自己是尼采的忠實支持者，極端地悲觀。極端地悲觀，便樂觀。
虛幻英雄人物
訪問在《無雙》的發行商的辦公室進行，牆壁掛滿《英雄本色》海報。預告片中，周潤發燒美金一幕，在電影沒有出現。足夠勾起香港人感懷身世。「寫劇本的時候，想也不敢想有周潤發。」
是2007年的事，莊文強跟《無間道》導演麥兆輝自組公司，意圖趕上合拍片風潮，創業作《大搜查之女》，有鄭秀文有陳奕迅，失敗收場。「生意好差，很多劇本過不到大陸審批，為遷就，《大搜查之女》被剪到爛，彷彿看不到前景。三十幾歲，從事所謂的藝術工作，怎都不可能做到王家衛做到杜琪峯，絕望。」
絕望之下，創作了一個故事，講述在人生中遇到難題的男人，構想出一個英雄人物來尋找安慰。香港沒有Marvel沒有DC，莊文強最熟悉的英雄人物，是周潤發在舊港產片的形象。「周潤發代表美好時代，無往而不到。我們那一代，看完《英雄本色》，真會拿着發哥的台詞作為座右銘，甚麼『以後不會給人用槍指住個頭』，甚麼『我唔係要話畀人聽我叻，只係我唔見咗嘅嘢，我要親手攞返』。尤其後一句，經過這幾年，更加大感觸。香港咁靚，難道輕輕鬆鬆便失去？我很想告訴全世界，我們其實威過。」
現實是想重現香港盛世的風光，成本太高，莊文強一直找不到投資者。更不用說組班。「到2014年，總算啟動到計劃，口頭上過到審批，兩年後才得到白紙黑字的批文。我立即給劇本郭富城，他說我寫的英雄人物，很似周潤發，為甚麼不找周潤發？好貴呀，我請不起。小美（郭富城經理人）說沒這回事，替我聯絡。幾日後，發嫂果然回覆我。那是2017年2月13日，我在2月14日交劇本給發哥，2月15日，大家在半島見面，他當日便答應我。」
周潤發一接拍，整件事的層面截然不同。「沒有周潤發，只是一部娛樂片。有周潤發，象徵意義幾何級數上升。在《無雙》，周潤發是美好年代，不過，虛幻的。」如何虛幻？2002年，《無間道》，有劉德華有梁朝偉，純正港產片。「很多人以為《無間道》上到大陸，沒有，那時根本連合拍片也未有。《無間道》在香港有一百一十九個拷貝，今日，香港的人口多了，但戲院量減了超過一半，剩低四十幾間，很多還是細戲院，市場根本不足以支持一齣大製作。成本卻被不斷抬高，至少多了個零。很多錢花了在不知道為何要花的地方，最基層的職位，月薪也動不動數萬。沒辦法，拉了上去，已經不可能返轉頭。」換句話說，不經不覺間，不倚賴大陸，香港發不到圍。
難怪莊文強說對香港電影業的前景絕望。
香港的小偷家族
絕望得來又柳暗花明。
「王晶常罵我，說我有好路不行，偏要行一條辛苦路。應該把電影當成生意，完全商業化。我掉轉鼓勵王晶，希望他可以拍回《精裝追女仔》，拍回《整蠱專家》，那是最猛的港產片。」王晶也有消費周潤發，把《賭神》拍成三齣《賭城風雲》。「或者，我在生活上的要求不算高，不需要賺太多錢。我讀電影出身，跟我同班的，只出到兩個導演。我在一個自己喜歡的行業，賺到錢，賺到好多錢，夠了，為甚麼要把觀眾看成儍仔？我也是觀眾，如果有人把我當作儍仔，會憤怒呀！」
莊文強說悲觀到極致便是樂觀。因為看到新一代的香港導演，似乎擁有同一樣的特質。「我看陳志發（《點五步》導演），我看黃俊（《一念無明》導演），他們很卑微，沒有想過要在電影行業賺個一億。土壤越差，才會激發起越好的創意。你怎知他們有朝一日不會拍到《小偷家族》？」《小偷家族》，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作品，以東京一個不帶血緣關係的家庭作題材，奪得康城影展金棕櫚殊榮。「《小偷家族》在大陸開畫時，院線比例只佔全國百分之一，現時票房接近一億人民幣。好戲從來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就只看你拍不拍得出。」
既然擁有如此信念，難怪莊文強還願意扎根香港。三齣《竊聽風雲》，分別以香港的股票市場、丁屋問題作為背景。其他香港大導演，早已經拍攝古裝片拍攝魔幻片。「每個人都有根。如果創作人對自己有足夠老實，其實離不開自己的根。賈樟柯拍山西會特別醒神，馮小剛、陳凱歌要拍北京，張藝謀的最好作品，是拍西北。就算商業化如王晶，也只會拍《追龍》（講述香港貪污歷史）、《賭城風雲》。我不可能拍到一齣北京電影，只能夠拍到香港人在北京的電影。根本沒有辦法，一開波已經落後二十比零，怎追趕？」
拍不到北京電影，很多人會選擇拍北京人在香港的電影。懶理合理不合理。莊文強不是沒有試過，在《竊聽風雲3》，安排過周迅扮演新界村姑。難得在《無雙》，佔戲甚重的香港警察，反而找來毫無市場叫座力的土炮周家怡擔任。「我是刻意跟市場對抗。」
「有留意我們的電影，會發現經常選用香港電視台的演員。」想想也是，不計無可取代的老戲骨，《竊聽風雲》系列也用過葉璇，用過陸詩韻，用過朱慧敏等意料之外。「香港電視台其實是個大寶藏，有好多好好的演員。為甚麼有這麼多好演員？因為電視台的劇本太爛，演員在不通的情節下，仍然演活起承轉合，需要極高的技巧。我很喜歡跟駱應鈞聊天，常奇怪他們如何能夠神乎其技。他說：『不可能話不可以，導演也沒有空閒理會演員，演員就只好似個孤兒仔般自己鑽研。』既然有高明技術，無理由埋沒他們。」《無雙》拍完，片太長，身邊人當然勸莊文強剪走周家怡的戲份，難道剪走周潤發或郭富城？「我有堅持。死到臨頭了，既然自己上到船，當然盡量拿得幾件得幾件。」
莫奈與梵高
未跳到電影圈，莊文強本是無綫的小編劇。「我在94年4月1日入無綫，99年4月1日離開，07年4月1日開公司。像上天給我開的玩笑。」當日離開無綫，是意興闌珊，覺得世界跟自己再無關係，打算重返母校完成博士學位，當一個教員。輾輾轉轉，才當上電影編劇。寫過的劇本，大部份沒有下文；拍得成電影的，製成品很多也跟劇本面目全非。直到《無間道》，劉偉強把劇本的九成呈現出來，大成功，莊文強才認定編劇的重要性。「跟劉偉強與麥兆輝去不同影展，接受無數訪問，發現沒人理會編劇的。就算我寫得幾好，所有人也只重視導演。我心胸狹窄，這份光榮，這份回報，很重要。」於是開始想當個盡攬大權的導演。
本意是製作出讓大家在折墮人生中找到安慰的藝術作品。像莫奈，像梵高。希望自己的電影在影像聲音之外，有含意，更有啟發到他人思考的詩意。慢慢，才發現，拍電影更加似製偽鈔。「拍電影就是不斷說謊，九十分鐘內大約說四十五個謊言。說得夠不夠完美，能否讓觀眾享受銀幕上的世界多於現實世界，決定套戲好看不好看。能夠影響最多的人，就是最好的藝術。」注定跟梵高式孤芳自賞越隔越遠。「梵高畫畫時，也不知那是藝術。他只是不停畫不停畫，一切交由後世判定。」莊文強說，第一次欣賞到莫奈的真迹，目瞪口呆。「難怪這麼值錢！」說完，莊文強也忍不住大笑。根在香港，大概都是這樣的。
內地是個自由的地方
《無雙》的投資商，其中一間是馬雲的電影公司。電影其中一句對白：「假的，往往比好的更優秀。」是不是有點耳熟？「拍的時候，發哥也有問我是否繼續照讀。我不知道有甚麼問題。原來，馬雲說過類似的，發哥懷疑會否被視為一種嘲諷。
「我寫劇本的時候，在08年，早過馬雲。純粹巧合。其實，內地是好自由的地方，只要不涉及政治，對所有事也很開通。」
在拍攝香港地道題材中間，莊文強曾經拍過一齣叫《關雲長》的古裝片。甄子丹做關羽，姜文做曹操。「近幾年，除了自己執導的電影，姜文就只拍過《關雲長》和《星球大戰外傳》。《星戰》是拿着一叠錢聘請他，我們是拿着個劇本。」然後，莊文強說了一個故事：有個老闆很欣賞姜文，請他晚飯，但怕對方不領情，於是找莊文強與麥兆輝結伴前往。結果，姜文逗留了四個小時。老闆總結一句：「從未試過見到姜文肯留低超過一小時。」
「姜文份人其實很簡單，愛老實。我們都是老實人。」《關雲長》的故事，用一句說話可以概括。
身在曹營心在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