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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達人﹕讓聾人當主角長青網文章

2013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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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mitted by 長青人 on 2013年10月20日 21:35
2013年10月20日 21: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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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暑假前,聾人名校爆出虐待事件,異常震撼。


我想,這並不止因為本是失聰孩子快樂成長的地方,到頭來反而最讓他們受苦;還因為,這種情况竟然持續發生了許多年,而我們卻懵然不知。


然後,社會各界嘩然,社工、老師、議員、傳媒,人人咬牙切齒聲討,認為惡毒教師應該被檢控、學校管理層應受處分。


做聾人研究多年、最近與兩個聾人拍檔出書的健聽人陳意軒Denise,當日也有為這件事提供協助。


開會的時候,遇到不少覺得要站出來的聾人,但更多的是健聽人。


我以為,這應該是好事,義不容辭幫助弱勢社群的還不算少,可是我不知道,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美好想像。


整個會議,事實上只有約兩成時間由聾人表達意見。


然後在類似申訴大會的活動上,議員當然做了主持人,有個聾人想做拍檔,在場卻遇到健聽人反對,說一個就夠了。


Denise感到匪夷所思,「究竟社會有沒有問過聾人想要什麼?究竟誰才是主角?」

有口難言 有誰共鳴

也許,我們不應該揣測代表聾人站出來表達訴求的人,背後是否有其他意圖,因為至少我相信,當聽過Denise說香港聾人現在的生活普遍是怎樣時,很多人都會二話不說,盡力幫忙。


Denise做有關聾人的工作,「已有十年八年」。與聾人結下緣分,源於在中大讀書時,她讀的語言學系專門研究手語,初次接觸就迷上了,「我覺得手語好型、好靚」。因為手語,她結識不少聾人,畢業後在中大工作了幾年,然後拿了獎學金到英國讀聾人研究。或許因為她說廣東話與做手語同樣流利,Denise說話的時候,比一般人都動作多多。


聾人,像其他殘障者一樣常遇到不公平對待,學歷不高,找工很難,病了去看醫生有口難言,在地鐵請客戶服務處的人增值八達通也有障礙。但對他們來說,最痛苦大概都不是這些,而是無法與家人、聾人朋友溝通。「孩子沒有聽覺,其實父母最初一般都無法接受,不停要孩子像健聽人一樣開口說話」,可是孩子根本不知道聲音為何物,發音,簡直是不可能無師自通。香港第一所聾人學校,早在一九三五年成立,可是耳聾的兒童,沒在學校裏學到過什麼知識。「學校一直不准用手語。老師用口語教書,學生被發現用手語,會被懲罰。」我聽到這裏很詫異,不用手語,怎教書?Denise雙眼看着我,嘴巴不停開合,但太快了,嘴形變化又不明顯,我如何用力也無法「聽出」半個字。「就是這樣。聾人在學校就是這樣上課。」


家人說什麼我都不知道

不懂口語,不懂手語,也認不出文字,孩子就從此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埋在心裏的說話,一直沒有方法說出來。即使他們後來學懂了手語,也只是學生在休息、吃飯、嬉戲時自創,所以不同年代的聾人,用的手語也有分別。Denise和兩個聾人拍檔路駿怡、沈栢基寫成的《我的聾人朋友》,當中訪問了八個聾人,大多都曾經歷與世隔絕的日子,而這種日子,是以年計。五十多歲的李健如,一出生就沒聽覺,小時候完全不知道家人說什麼,「我在家一直不說話,什麼都不知道,會玩,家人讓我自己一個人玩,就是這樣,沒什麼感覺……從小到大我在家都只會埋頭吃飯,家人說些什麼我都不知道。」至於七十多歲的施婆婆,十三歲才入聾人學校,可是教師教什麼歷史,她都完全不明白,「上課,只見老師的嘴巴不停開合」。


百年錯誤:禁手語 用口語

香港的聾人學校不用手語,這種教學法是源於一八八○年在米蘭召開的國際聾人教育會議,當時各地的專家認同「口語音對恢復聾啞者進入社會,具有無可比擬的優勢」。就這樣,一小撮的專家,就決定了往後一百年全世界大部分聾人生命,不少國家的聾人學校就從此禁用手語,改用口語。直至二○一○年,會議承認錯誤。「這麼多年來,健聽的人總認為聾人不需要手語,應該要學口語,結果是聾人被虐待。」Denise覺得,恐怖的不是學校,而是健聽人這個主流群體的霸道思想。而這種思想根深柢固,雖然坊間有很多自稱幫助他們的人,可是就連聾人想申請綜援,社工也是這種態度﹕你做手語,我聽不明白,無法幫助你。「人工耳蝸是另一個例子。把三個月大的嬰兒送進手術室,在頭骨下塞個電子儀器,小朋友由聽不見變成聽到多一點。但成效如何,因人而異,要經過長時間調整、訓練。若成效不明顯,小朋友在過程中就錯失了很重要的手語學習機會。」醫生、社工、教師,各種專家都形容,人工耳蝸是對聾人的恩賜,他們可以好好學口語,向把聾人統統變成健聽人的目標進發。「他們的想法是,從此世上就不再有聾人。因為他們認為,做聾人比做健聽人不好。這是我要質疑的,做聾人真的差點嗎?你問我任何一個聾人拍檔,他們都會告訴你不是。」


這的確是我作為健聽人沒想像過的。聽不見家人的聲音,聽不見動人的音樂,我不知道眼前的將會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但似乎就從此少一道色彩,少一重快樂。最基本、最簡單的,我們就愈忘了問他們,用自己的角度想法把事情想得理所當然。我問Denise,聾人為什麼覺得開心呢?他們的快樂來自什麼?她突然收起滔滔不絕的言詞,認真地看着我,「你應該直接問他們。」她說,這些問題應該由聾人自己答。


聾人的聲音被隱沒

Denise對於自己在聾人群體裏的角色,就是有這種執着。之所以當我因為看到她的新書邀約訪問時,她本來堅持要有兩個聾人作者一同做訪問,「這是聾人的事,不能只有我自己一個光說」。而在訪問的兩小時裏,她最常說的兩句話,是「你自己問聾人」和「你有沒有問過他們?」Denise說,香港的確有很多熱心人,這十年八年,自她畢業後為聾人做事以來,她未遇過拒絕幫忙的團體。可是這又衍生另一個問題,「很多人會好心做壞事」,聾人要抗爭,往往被健聽人擋住了。聾人學校虐待事件是一個例子,聾人組織架構也是一個例子。「這些組織,通常有個委員會,委員落手落腳做,他們大多是聾人。可是他們做決定前,要先問問由健聽人組成的『諮詢委員會』。」


出書不止控訴咁簡單

不止聾人,其他弱勢社群,其實都面對這種主次不分的情况。Denise問我有沒有聽過《被壓逼者的教育》,一本跟弱勢社群工作的人都看的天書。「很多主流社會的人,好想與弱勢社群的人一齊爭取權益,但他們會把主流社會的劣根性也一併帶進來,例如不信任,不信任弱勢社群懂得爭取自己的東西,總覺得要幫他們爭取,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我們要幫他們,但不是堵在他們前面幫,而在Denise看來,要拿揑自己在弱勢社群中的位置,是一種藝術、一世也學不完的歷程。「不可擋在前面,不可以走得比他們更慢,一定要和他們並肩。要認同他們應有自己的領袖,也要承認我們的確有限制,所以我們是支持他們做的事,而不是代替他們做事。我們要做的,是打開一道門,讓他們看到面前有什麼可以選擇。」Denise說她仍然在學習如何跟聾人相處,時時刻刻都要有很強很強的自省能力,「最難是要與自己的欲望打仗」。


「你有沒有問過聾人?」

今次她與兩個拍檔出書,由找訪問對象,到上門訪談,到寫完所有故事,到把文字逐篇翻譯成手語讓不懂中文的拍檔「過目」,到一同擬定對拍檔來說聞所未聞的「目錄」,一共用了兩年時間,過程就是活生生一場與欲望的戰爭。「出書是我發起的,然後邀請他們參與。雖然我也好心急,不想出版拖得太久,但這兩年裏,我常提醒自己,若他們不急的話,我的步伐絕不能急過他們。」一個健聽人伙拍聾人,溝通上也許較花時間,他們又第一次出書,我們都以為,當中的過程想必遇到很多困難。沒想到Denise毫不猶豫說,「一點也不難!」她形容,這書像一個奇蹟,訪問沒有試過被拒絕,寫成了書後拿去投稿,「投了三間,兩間有回覆,最後還找到平機會贊助,是意料之外的順利」。當然中途有試過三人分隔異地,出書的事一度擱置,「但這些都很正常吧,我不覺得這是一種困難」。反而出書以後,傳媒對又突然關注聾人起來,她倒常被記者的問題難倒,例如當我問到她寫書的初衷,Denise再次一臉不解,「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有天洗澡時,忽然好想出這樣的書。」她說,她喜歡聽別人的故事,也喜歡寫作,僅此而已。只是當新書面世後,沒提早預設好的意義自然地衍生出來,有人認為這是一種聾人對社會的控訴,也有人說,這是填補了香港聾人生活紀錄的空白。「我不抗拒別人替這書賦予意義,這應該是好事。而我們其實也不能抹殺這些年來,很多人為聾人權益付出過的努力,情况一直有改善。」說到這裏,本來我想追問下去,那麼聾人覺得社會仍有什麼地方需要改善呢?可是我又把問題吞回肚子裏,我知道,Denise又會說﹕你自己問聾人吧。


手語好靚,視覺空間的語言

訪問甫開始,Denise就說,可以有機會學懂手語,她覺得很感恩。「如果不是認識聾人,我想,坐在你面前的,會是一個港女,只懂吃喝玩樂。和他們相處,我學懂了尊重、平等。」我不懂手語,除了有時在街上碰到兩個安靜的人在眉飛色舞地做手語談笑,就只記得小時候看電視時,有些節目在熒幕的右下角會出現一個小方框,框裏有個姐姐雙手敏捷地做動作。所以當Denise說覺得手語「好型、好靚」時,我其實不大理解。


「手語是一種運用視覺和空間的語言,是另一種看這個世界的視角。」Denise做研究時,曾經邀請一個聾人和健聽人看一段Tom and Jerry片段,讓他們看完後覆述一遍故事內容。我看了二人的演繹,終於感受到Denise口中常說手語「好amazing」是什麼回事。


短片大約只一分鐘,講述大貓Tom想要捉鳥屋中的小鳥,於是做了對翅膀學飛,老鼠Jerry見狀,於是和小鳥合力還擊。Denise首先讓我看健聽人的版本,片中人對着鏡頭,把故事情節一五一十地覆述,轉折起伏有齊,一口氣說完。然後的聾人版本,片段邊播,Denise一邊替我翻譯,「老鼠在尖頂的鳥屋裏,從圓形的窗看出去,見到一隻大貓在屋外飛,然後就和黃色的雀仔說……」聾人在這一分鐘的片段裏,同樣只看一次,可是她除了記得故事情節外,還把畫面中的種種細節記住了,形狀、顏色,巨細無遺。所以Denise說到主流社會的人想摒棄手語時好氣憤,而她的拍檔在書中這樣說:聾人知道融入外面的社會要學好口語,但是不等於可以掠奪我們聾人的語言——手語。


文 陳嘉文

圖 李澤彤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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