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達人﹕正義女神

【明報專訊】人，生於世，本是一株株奇葩，各懷異色。


然而這些青苗，自破土起，卻要身受一個個範模的按壓、被一條條標準削量，直至枝葉被修剪如一，刷去本色，落得面目模糊的狀態。


黃夏蕙一直逕自生長着。


有關她的種種，不論是外表打扮、情愛關係、人生經歷，都溢出了平常的界線，探出制度的高牆之外，挑起常人的注視猜想。


有關她的各式評價，紛紜流散一若大氣塵顆。


由縱橫上流名利場，到跌墮下層酸苦網，她都走過了。


如今折返人間世，異色不改，依然一臉花團錦簇，卻也多了種，來自人民的氣味。


「夏蕙BB」

從D&G開始……

今年八十三歲的夏蕙姨，近年被網民稱為「夏蕙BB」和「女神」。以「BB」為名，是要表達一份親暱擁戴。能贏得網民心，委實不易。由以往被媒體諷為騎呢「攝石人」，到今天被封「夏蕙女神」，形象轉變之大，不但使人驚訝於網民造神之能，更有感於香港社會氣候的迅速轉變，市民難忍不公，也渴望公眾人物能為不公義伸鳴發聲。「夏蕙BB」的出現，始於二○一二年。意大利品牌Dolce & Gabbana（D&G）禁止香港途人拍照，激起民憤，市民爭相走到D&G門前拍照，其間，夏蕙姨拖着行李喼，徐徐出現在名店門外，擺起招牌架式，破天荒走上街頭向D&G抗議，「唔公平嘅事，如果無人出嚟講嘢，不了了之，咁以後咪成為咗一條慣例囉？」


投入社運 抱不平盡力做

這次亮相為夏蕙姨贏得一地鎂光，網民亦開始以「女神」稱呼她，讚譽中不免帶着調笑，而夏蕙姨自己亦有啟發，「經過呢件事，我覺得，人嘅力量好緊要，眾人嘅力量先至可以做到嘢。路見不平，見到唔公平嘅事，我做到幾多就做！」其後，夏蕙姨漸漸活躍於「社運界」，由D&G事件開始，後來帶着格仔餅到LV門口撐被控侵權的髮型屋店主、聲援旺角瓊華被迫遷的小商戶、買水果為碼頭工人打氣，甚至參與323全民投票等，近日也有去探望留守政總的香港電視十壯士；哪裏有不公義，那裏就有夏蕙姨，日復日的聲援，也令她成為網民愛戴的「夏蕙BB」，早前她生辰，高登討論區綿長六頁祝福，難得全屬正評，可見她在網上的聲望甚高，「我咩都唔知㗎，人哋鬧我又唔知，讚我又唔知，我就係做自己嘅嘢。雖然好多不公義嘅嘢，我唔係件件做得到，但做得到嘅就幫吓佢，同佢打吓氣啦！多我一個唔多，少我一個唔少，希望大家都一齊做。」


前半生名媛

聲色犬馬 傳奇生活

夏蕙姨有四個生日願望，第一是尊重老人福利，第二是香港人人有屋住，第三是尊重動物權益，第四是尊重愛與平等，反對性傾向歧視；四個願望，都不離社會公義。她與人民的距離，從未如今日這麼近。回想前半生，她是活在雲端的名媛，以政商名人為伴，出入高檔場所，一身華衣珠瑙。生於中上家庭的她，父親經營酒莊，就讀傳統名校庇理羅士，畢業後加入中聯藝訓班，曾演出紅線女任女主角的電影《火》，後轉投粵劇界，十九歲認識了她目為丈夫的胡百全。胡百全出身顯赫，是二三十年代的富商胡禧堂孻仔，亦是香港首位取得法學博士資格的人，歷任公司董事、市政局民選議員及行政、立法兩局非官守議員。雖然相愛之時，胡已有妻室，但兩人依舊出雙入對，並育有六名子女。夏蕙姨自言，十九歲身成名媛，一生從未捱苦。


名伶公益 威的是籌到錢

演藝人總與政商界關係緊密要好，她縱橫上流社會，不但與政要為伴，亦與名伶熟絡，過着聲色犬馬的無憂日子，人生最大的挑戰之一，就是為籌款學唱歌做戲，「學識一隻歌上電台，一路唱一路震。」不諳做戲之道，便拚命的學，為當時的公益金籌款，「好開心，唔係因為麥理浩畀支旗你係威，係我籌到錢，係威」。那時的名媛心態，也如普羅大眾一般，「人，如果你付出，一定唔會白費」。


昔日做班主

搵食，也要公道

夏蕙姨自言，「幾十年前同幾十年後，我覺得自己都係一樣嗰個人。」若今日的她是大膽出位，當年就更是「膽生毛」。她說，愈艱苦就愈要試。二十出頭，便當上班主，帶隊到美國巡迴做大戲，曾與鳳凰女、鄧碧雲及雛鳳鳴劇團赴外地演出。


與賊講數 不怕死護團員

一個國家萬種人，既是做戲賺錢，就要跟當地黑白黨派打好交道，她就這樣一個女人，帶着幾十人到異國打拼，「我係身經百戰，我唔驚。一個人講正義，我去搵錢，你又搵錢，咪畀啲你囉，搵咗大家都使嘅，咁就公道，如果我搵唔到，你嚟斬死我都無用㗎！」巡迴之旅，驚危處處。她記得，有一次在美國首場演出後回到酒店，便被發現全團證件被偷，她單人匹馬跟竊賊在碼頭講數，以數千美元換回全團證件，不用警察出手，「想要錢我畀佢，佢搵食啫。」又有一次，可說是生死之間，「做完戲，個個落緊妝，突然走入嚟幾個男人，蒙住個面，一隊隊過嚟，支槍就隊住我呢度（手指太陽穴），我話，你放手，你要嘅嘢大把！」要的，就是用美金摺成、掛在頸上的銀紙牌，「我話，你要美金，唔緊要，你攞晒佢，唔好傷害我啲兄弟。」沒驚動警察，兇徒得手後迅速離去，這種出奇冷靜，源自對團員的顧念與責任感，「我唔係驚佢打死我，我係驚佢失手，我死咗，呢班人做乞兒㗎啦！個死字點寫我唔識寫，我淨係保護我啲團員！」


落到凡間

富，不在錢，在內心

一個本來在上流社會魚如得水、無憂自樂的名媛，今日卻頻頻走上街頭為公義，彷彿走到另一個對立面；行動的轉變，源於心態，也來自經歷。夏蕙姨一生征戰情場，率性而行，不乏裙下之臣，於昔日社會可說前衛。除了與現任丈夫、有「香港車神」之稱的前警司潘炳烈愛得纏綿，與胡百全的一段情也堪經典。當年，由於男方已成家，故此兩口子都不免活在壓力之下，「係呀，都無辦法，鍾意吖嘛，咩都唔理啦。」兩人為戀情堅持到底，胡百全一直供養她和六名子女，然而在○四年，胡病重入院，二人被斷絕來往，她失去經濟來源；幾年來，她生活拮据，離開聲色犬馬的生活，真正在地上打滾，經歷過無家可歸朝不保晚，才真嘗生活艱難况味，「丈夫死了之後，（發現）有好多人真係好淒涼。我接觸咗好多家窮、環境唔好、社會又無補助畀佢嘅人。」 從此，她自社會底層回望，看盡老人的貧苦、中下階層的長貧難顧、青年們為大老闆燃燒青春卻徒勞無功，「你話係唔係唔公平吖個世界？有錢人有咩所謂呢？納多啲稅，啲錢係有㗎嘛！窮人就無生活嘅，搵咗都唔夠畀租，點食飯呢？」當人們依舊住在棺材房，仍有尊貴議員冒死要保住富豪的十八個洞，「打高爾夫球嘅，有錢佬使唔使入嚟新界打呀？佢坐飛機都得啦！好多地方可以打，但佢唔需要霸咗啲地方！」，「政府大把錢，最緊要呢，你唔好做咁多無謂嘢！起乜起物！起多啲屋畀人住就啱喇！」


「唔欣賞有錢人 欣賞好心人」

半生活於上流社會，「我唔驚啲闊佬，（有錢）有咩用啫？心地好、肯幫人嗰啲，先叫真有錢。」昔日，有錢人固然不會主動改變不公制度以讓窮人得利，但仍有一份為富的道義。夏蕙姨記得，當年帶隊去一個地方，必定有一晚籌款，「因為我去你嘅地方，我唔係淨係為錢而做，你邊度都好，我賺少啲啫，都要畀佢哋。」見盡政要商賈，最令她敬佩的，是人稱「何伯」的香港煙草有限公司創辦人何英傑，「我唔識佢，但我覺得，佢係無條件咁去捐畀人，做咗嘅嘢，唔想畀人知，但佢又真係捐到咁多出嚟。你哋捐咩嘢又要賣報紙，又要乜又有物，乜嘢都要有自己。何伯根本都無寫『何伯』兩個字，係咩人（捐錢）我哋都未知，呢啲，先係真正嘅善人。」今日，不少富豪坐擁百億，依然要賺到盡，口口聲聲自由市場經濟發展，把昔日為富的道義忘卻得一乾二淨，「我唔欣賞有錢嘅人，我欣賞好心嘅人。」富，不在錢，卻在內心。


此時此刻

最緊要開心 得志莫離群

十多年前，夏蕙姨因在鄧家爭產案中陪伴祥嫂左右，而成為娛圈笑柄；她的出位言行打扮，亦令她被傳媒大做文章，譏笑經年，對此，她說無所謂，「做傳媒梗係想搵人睇，日日都話夏蕙好嘅，就梗係無人睇，佢要講吓啲負面嘢，多人睇咪好囉。我都希望佢做嘅嘢有成果，佢鬧我又好，讚我又好，咁佢報紙銷量好嘅話，咁我都叫係幫到佢」。


「做人最緊要令人開心，人哋開心我就開心。人哋鬧我，我開心，因為佢鬧完我佢會開心。（但你唔嬲咩？）我一啲都唔介意，因為鬧完我，佢實開心嘅，發泄吖嘛！」她愛粵劇，鍾情裝扮，而且貪玩到盡，每每不理年齡框框，出現人前必定是一絲不苟的妝容衣飾，誇張獨特，其實也是一種完美主義的堅持。人們笑她「重口味」，她一笑置之，「咁人人都愛靚㗎啦！」


公義力量來自人群

夏蕙式的奇裝異相，亦成為深烙香港人腦海的共同回憶。生長於香港的夏蕙姨，對這地，自有一種觀察，「以前好多人都係好單純，最重要係維護自己屋企搵食，兒女長大呀咁，家就唔係啦，好多人都希望係社會做嘢，為社會做番一啲事」。當年人們雖窮，但有希望有朝氣，但今日，平民再努力也捱不出頭來。生活看似絕望，但夏蕙姨卻看出絕望之下的一點光明，這點光，來自人群，「以前你做咩唔會有人理，你想做咩都唔敢做嘅，邊有好似家，有工人（罷工）我就要撐你，雖然我做唔到咩，但我可以買啲嘢嚟探吓你，講兩句說話。以前邊有啲咁嘅嘢？咩嘢都唔關你事，嗰時嘅社會無咁開放，亦無咁多，人民嘅力量」。


夏蕙姨說，可能自己太長命，老一輩的知心密友如鳳凰女、鄧碧雲、司徒關佩英等都相繼離世，「家死剩我一個，所以，我好珍惜今時」。從衣香鬢影的上流社會走到基層凡間，問她，從此是否要站到人民那邊？「我係站係公義嗰邊。」「咩事我都見過，所以，我覺得世情呢，只有人情係最好嘅，人情親情係最緊要，無咩嘢，比愛心更重要。」


文 阿離

圖 陳淑安

編輯 蔡曉彤

sundayworkshop@mingpao.com

fb﹕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