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土地及房屋短缺問題,在這個民怨沸騰的年代,愈顯嚴峻,年初《施政報告》雖然大篇幅提及相關政策,但來來去去還是那幾道板斧。每一個城市都面對發展問題,即使德國首都柏林也不例外。柏林人口約三百五十萬,佔地約九百平方公里,較香港人口密度低,但也同樣面對房屋土地問題,不過,政府卻有截然不同的處理方法。
去年年底,香港中文大學未來城市研究所副所長、地理與資源管理學系副教授姚松炎,帶着一班中大「城市研究課程」的同學,走訪柏林,包括國際上享負盛名的公屋、舊機場、社區農莊等,將考察所得帶回香港,以作借鑑。房屋土地政策,其實在設計和管理上轉個方法,已經可以改變一個城市的生活空間。
「公共空間是社會制度的彰顯」
有趣的是,兩個城市對「公共空間」的理解各有不同。姚教授認為,德國人受民主制度影響,覺得土地只要不是私人業權,就是公共空間,人們還會爭取使之變成可以人人使用的空間,例如Tempelhof舊機場、Kinderbauernhof Mauerplatz社區農莊等。至於香港,很奇怪地,私人土地會出現公共空間,而紐約也有類似情况,因土地不足,政府要求業主提供公共空間,但這些地方大都鎖上鐵閘。政府土地本來亦屬公共空間,卻變成官地,最近更有人建議於金鐘添馬公園旁的立法會花園加設三米高鐵欄,禁止市民合法使用,又如公園的椅子只可坐不可瞓,還要加上扶手,這樣的高度管制,市民要謹守規矩,壓力增大,不能在公共空間釋放壓力。而且因無民主制度,市民即使爭取也未必能成功。姚教授說:「公共空間只是社會制度的彰顯。政府本來由人民選出來,代表人民做決策,當大部分人覺得這個公共空間的用途應是如何,政府要做的就是聆聽然後實施。但香港是倒轉過來的,政府覺得地是自己的,不是市民的,我是地主所以不用聽你說,給你土地是恩賜,所以我現在要收回。」
香港是「保母城市」
回看柏林,柏林人可以坐在草地野餐、坐在河邊聊天,甚至跳進河裏暢泳,政府低度管理公共空間,使用者為自己的安全負責,人們無拘無束,空間得以共享,而柏林仍是一個安全理想的城市。那為何香港不可以?香港是個「保母城市」,隨處可見「禁止」二字,只要一坐草地,就有保安出來阻止,所有水邊河邊一律圍起欄河,很多空間「不准進入」。有說是因為文化不同,但姚教授回想:「一九六○年代的小孩都是通山跑、去山澗游水,不見得特別危險,直至八十年代逐漸富裕,社會突然變得高度設防,政府怕出事故,社會安全系數要很高。」也是政府對民眾不信任,不相信市民能照顧自己和有自制力。
這也間接影響一個城市的創意發展,看柏林小孩,在鋪滿雪的小坡上滑雪橇,該地本來沒有這個用途,但他們就地取材,連玩耍也變得很有創意。香港呢?姚教授卻說:「其實我們也很創新,但制度不容許,公共空間不歡迎創意,就創新不了。」大家都跟着規矩做事,只要稍有踰越,便被禁止,如何發揮創意?
事實上,低度管理其實更能讓市民充分利用公共空間,並發展鄰里關係,美國著名城市社會學家、城市規劃學家Jane Jacobs,曾提出:「繁忙的人行道上旁人較多,故比較安全。」多人使用的公共空間,人們互相照應,根本毋須政府管,「其實即是回到以前的香港」姚教授說。學生考察柏林後,得出其中一個結論,政府不能貿貿然學柏林把所有欄河拆去,但可試推行「公民約章」,協議分三階段降低欄河的高度,讓市民慢慢習慣,但市民亦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不幸遇事,也不會把整個責任推給政府,在自由與管理之間取得平衡。
舊機場公投定用途 捨發展變公共空間
柏林南面有三百多公頃的綠草地,此地前身,是一個舊機場,現在柏林人稱這個公園為Tempelhof Freedom,是自由的象徵。在一九三○年代,Tempelhof是納綷德國重點發展的機場,二戰前後,更是歐洲三大最具規模機場,後來曾做過集中營,又經歷過冷戰,甚具歷史價值。九十年代柏林重新成為首都後,另建大型國際機場,Tempelhof舊機場的去留便備受爭議。社會上有兩大壓力,一是要求保留作本土機場,二是變成公共空間,並保留建築大樓。當時政府就應否保留機場,舉行了一場全民公投,結果,機場變成公共空間。二○一○年開始每逢周末,人們慕名來到舊機場,在此跑步、踩單車、滾軸溜冰、放風箏、放遙控飛機、做瑜伽,甚至夏天前來燒烤,又舉辦大型音樂節,幾百種活動在這大片草地上演,成為旅遊勝地。花鳥蟲魚在此繁殖,成為生物多樣性的保育區。姚教授認為:「香港的西九是浪費」,為何有一片土地,就得發展?「雖然香港土地供應比柏林緊絀,但有一個機場那麼大的空間,對城市人來說,有超出預期的公眾效益」。上周有報道指出,Tempelhof再有另一次全民公投,柏林人否決把這裏改作房地產用途,他們不願商業活動摧毁這難能可貴的城市綠洲。
大師設計公屋變身分象徵
柏林的公屋建築,在國際間舉世知名,二十世紀初期,現代主義建築興起,設計追求簡約實用,對採光和通風都有要求。政府當時請來多位國際著名建築師,比賽設計公屋,多個大師級獨一無二的設計,如Walter Gropius、Renzo Piano等,都能在柏林看到。原來香港早期公屋,也受國際建築風格影響,風格近似柏林公屋,像沙田瀝源邨、何文田邨逸民樓等,以實用為主,附有社區設施,綠化空間較多,華富邨興建時,亦有計算日照。不過現時香港,公屋的形象就是貧窮,而且一式一樣,不是Y形就是和諧型,相比柏林,公屋住戶也是低收入,但住在大師設計的房子裏,確是一種身分象徵。Russell和Hugo曾在捷克住過類似的公屋設計,面向馬路的一邊,是客廳和廚房,面向公園的則是睡房,設計十分舒適。
柏林公屋另一特點是,露台很深,可放進桌子椅子,在露台吃飯喝咖啡。這與香港的騎樓設計也有共通之處,位於華南地區的香港,騎樓是唐樓重要的設計,既能替行人擋去陽光,亦有採光和通風效果。可是香港到了八十年代,騎樓變窗台,甚至消失,直到二千年才重新引入,不過面積太小被諷「懸棺」,像灣仔的囍匯。
馬蹄園合作社打破租屋買樓迷思
香港,除了租屋與買樓,哪裏還有瓦遮頭?柏林馬蹄園Hufeisensiedlung的合作社經驗,或許可以是第三種解決方法。一九二○年代初,柏林邊緣的貧民區,有一個馬蹄形的湖,政府撥出土地,建築師依湖巧妙地建成一幢住宅,整個建築因呈馬蹄形而得名,並列為世界遺產。合作社形式,即是住客由合作社審批,符合資格者便能入住某一單位,住客既不是租客,也不是業主,而是成員之一,需遵守條款和交會費。如此住客不怕加租或逼遷,即使加會費,成員也有投票權,能夠做到「社區自決」,也能負擔得起住屋開支。馬蹄園現在還在運作,有「會所」、咖啡店、麵包店、馬蹄園博物館,環境優美,連接主要幹道,就近地鐵站,可說是貧民豪宅。香港曾有類似合作社,但只供公務員居住,而且八十年代不再批出。香港政府不落實租金管制,樓價翻升市民買不起,合作社或許是另一出路。
社區自發建農莊 長期抗爭獲保留
那裏本來是一片大荒地,一九七○年代,一群單親媽媽,知道孩子常到荒地玩耍,擔心有危險,於是和社區組織及義工,自發將荒地修葺綠化。Katie說,現在那裏還飼養驢仔、鴨仔等,又有噴水池、二手圖書櫃等各種兒童設施,現在入口標明Kinderbauernhof Mauerplatz,另一個入口就對着幼稚園,成為當地小孩樂而忘返的樂園。可是八十年代時,當地政府想重建此地,當地市民攜手經歷了一段長期抗爭,他們曾試過手挽手圍着整個公園,阻止政府職員進入。直至九十年代,政府終於讓步,並簽出地契條款,讓社區農莊繼續運作。「學術上有一種稱為由下而上的規劃。」姚教授解釋,政府不能開推土機,一下子摧毁當地文化及趕走村民,然後空降新建築物,應讓當地自發發展,像粉嶺的聯和墟。柏林這個社區農莊,現在還有旅遊書介紹,有法國遊客專程到來,可見社區自決其實可行。
空間非大即好更重Human scale
香港街道狹窄,走在路上很有壓迫感,我們總希望有更多空間,但原來Russell和組員研究發現,公共空間不是愈大愈好。研究學上有稱「人性尺度」(Human scale),香港新市鎮如將軍澳、天水圍等,附近住宅很高,中間卻有一大片空地,這樣的設計其實並不人性化。對於行人和公共空間使用者而言,距離太遠難以察覺周遭發生的事,相對危險,三十五十米之外,也認不出朋友,而且街道走起來會很枯燥。反而傳統公園更有human scale,像大埔普益里的廣福橋花園,可以坐下歇息,也很容易見到認識的人,有一種安全感。柏林也有同樣情况,Russell找到四個human scale和non-human scale的例子,明顯地,較多人使用的Ludwigkirchplatz,地方較小,亦有座椅及小路等規劃,即使在下雪天,半小時以內仍有六十多人逗留、踩單車、放狗,當中更不乏一家大小。原來街道的闊或窄,雖然沒有所謂最佳比例,但也可根據人口密度,找出之間的平衡,建造更適合生活的環境。
文/ 李寶瑜
圖/ 受訪者提供
編輯/何錦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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