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過去30年,每隔10年左右,香港便會出現一次大型群眾運動:1989年是六四,上百萬人上街;2003年是七一,50萬人上街;2014年則是雨傘運動,數以十萬計的人佔領金鐘、銅鑼灣、旺角街頭達79天之久。
以往這些運動完結之後,都能匯聚力量,聚沙成塔,運動中冒起的政治精英,後來都成了民主派新的領袖,在往後幾年盡領風騷,而運動中所釋放出來的龐大能量,也能凝聚成新的政治組織,主導了之後的政局,例如八九之後,是支聯會和後來的民主黨;至於七一之後,則是民陣及公民黨。
「雨傘世代」未能聚沙成塔
但反觀今次雨傘運動之後,卻不然。原本大家都期望甚殷,以為會有新的「雨傘黨」出現,來凝聚經過運動洗禮的「雨傘新世代」,提供平台讓他們繼續投身政治和民主運動,發光發熱。事實上,運動結束初期,確有消息傳出,學聯、學民思潮,以至文化演藝界人士如何韻詩等,曾積極商討組織「雨傘黨」的可能性,但結果,卻是不了了之。於是,一場波瀾壯闊的運動之後,卻只留下一片空白,不能不讓人惋惜。
當然,運動之後,也有留下散兵游勇的幾隊「傘兵」,聲言會參與區議會選舉,但會否堅持到最後,仍屬未知之數,更遑論能取得幾多議席;另外,也有留下幾個本土派組織,搞一些零星、游擊式的抗爭活動,但卻仍未能取得主流社會的認同與支持。
為何雨傘與六四和七一,會有這麼大的分別呢﹖
原因之一,當然便是「新社會運動」的其中一個特徵,本來就是強調參與者自身的主體性,挑戰傳統上「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範式。事實上,在佔領期間,便曾多次出現要求「拆大台」的聲音,亦曾多次挑戰學聯以及佔中三子的領導和決定。這樣的一種抗爭文化和氛圍,自然較難以組織政黨或政治團體的方式來開花結果。
多元抗爭更難攖其鋒
有社運人士和網民會質疑,四分五裂,說正面一點是「多元抗爭」,那又有什麼不好﹖
問題是,香港的獨特處境,是運動要面對的,不是歐美國家已經運作成熟的代議民主,政權相對受到制約,政治空間相對較為寬鬆,反而是一頭業已空前強大的「利維坦」(Leviathan),運動原本已經恍如螳臂擋車,如今再四分五裂,更難攖其鋒,更易被對方逐個擊破,遑論予對方構成任何威脅。
就算換個角度,從那些新社運人士的位置和處境出發,群龍無首和一盤散沙,對他們自己來說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新社運也要靠傳統泛民來掩護
網上的討論,當中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說話,那就是說,他們那些新社運人士,「擅長騎劫,卻不擅長組織」,所以最好就是由泛民和民陣等「吹雞」,帶頭號召行動,當有數以萬計甚至十萬計人士響應上街時,警方便會首尾難顧,他們才可以有空間,進行自己的行動如衝擊,以小博大,發揮槓桿效果。
但其實,這種說法無疑變相承認,始終要有傳統大規模的政治動員,他們的所謂多元抗爭和行動才能得到掩護,所以,如果所有傳統泛民政黨以至民陣等組織,都日走下坡,動員乏力,這些新社運人士的政治空間也只會更加狹窄,結果更有可能是同步走向衰落,而非取而代之。
網上月旦一番容易,但這些七嘴八舌的討論,能夠轉化成有效的政治行動,當中便存在一巨大鴻溝。
散兵游勇,固然可以令政權頭痛、滋擾,但要能與政權周旋,迫使後者改弦易轍,為社會籌劃和建設一個更美好的將來,那便非散兵游勇所能做到。
泛民四分五裂群龍無首對北京真的有利﹖
在政改過程中,不少建制派都冷嘲熱諷,說有不少泛民議員和人士其實心裏都想妥協,希望政改方案獲得通過,但卻沒有人有這個勇氣出來「孭飛」,生怕被其他民主派攻擊自己「轉軚」,民主立場不夠堅定,被其他人通過「踩」着自己上位,於是心裏都想別人先做「爛頭卒」,自己則坐享其成,結果政改也因此只有拉倒,泛民於是也落得作繭自縛,甚至是作法自斃。
但泛民之所以互拉後腿,其根本原因就是他們四分五裂,同牀異夢,但這樣,又與九七回歸後,選舉制度採用了比例代表制最大餘額法,來分化泛民,以及北京和特區政府近20年來不遺餘力打壓泛民,密不可分。所以,這個局面其實是由北京一手造成。但泛民四分五裂,群龍無首,那又是否真的對北京有利呢﹖
北京一直視政改為一場「政權保衛戰」,所以始終寸土不讓,如今政改被否決,「反對派」除了擾攘一番之後,北京寸土未失,政權未被撼動分毫;相反,對方不單在動員上無以為繼,甚至在雨傘運動之後,更加一盤散沙,北京是否又能因此沾沾自喜呢﹖
若要和解,還可找誰來談判呢﹖
不錯,北京固然「保衛了政權」,但從此社會只能充斥住一股負能量,建制和民主兩大陣營持續撕裂,互相廝殺,糾纏不休,什麼事情都做不成,香港陷入不斷的內耗和空轉。在經濟好的時候,矛盾仍可能得到緩和,但當經濟衰退,矛盾便會來個總爆發。上世紀東歐共產主義陣營的經驗告訴我們,當經濟景氣,人人「有錢搵」,生活持續得改善時,民眾還會忍你,但相反,當經濟惡化,試問政權還有多少資源可以拿來「維穩」﹖始終,沒有制度變革和創新,社會裏「沉默多數」與政權「相安無事」的共識,其根基其實是十分之脆弱的。
過去幾十年,我們見到當波蘭、捷克、南非、緬甸等獨裁政權要與社會和解,以打破令人痛苦的僵局時,始終要找來團結工會、哈維爾、曼德拉、昂山素姬之類,在民間社會具代表性和威望的組織和人物,來作協商,以謀求有代表性的共識,但當香港的泛民四分五裂,群龍無首,一盤散沙時,政權還可選擇與誰來談判,找誰來進行和解呢﹖
(政改破局之後.系列之三)
蔡子強
中大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
新聞類別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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