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香港足球,成績長年低迷,球場裏的光景常常慘不忍睹,即使偶有爆滿,入場的球迷卻其實只為追捧訪港的皇馬曼聯,港隊遭冷落不在話下,有時甚至更被喝倒采。
想不到是國足一張涉嫌種族歧視的海報,港人又團結起來一致對外。
本土意識延至球場,兩地球迷牙骱戰一發不可收拾,政治氣氛難免較賽事更挑起情緒,於是足總主席梁孔德也說,希望政治和體育可以劃分。
海報事件一周後,在政改表決的中午,我跟研究香港足球的李峻嶸談了兩小時歷史,還是離不開政治。
梁主席的美好願望,或許不大實際,因為二百年來,足球與政治都是密不可分,國際球壇如是,香港足球也是這樣一路走來——戰前,這是華洋之間的鬥爭;戰後,鬥爭主角變成左右派。
球場,從來都是個凝聚認同感、讓本土意識增長之地。
香港球員 曾稱霸亞洲
當「曼聯阿仙奴」 取代「南華傑志」
二○○九年,東亞運香港隊在大球場上四萬人狂呼「We are Hong Kong」之下歷史性奪金後,香港足球其實熱熾過一段日子。不過熱情好像很快又冷卻了,賽事現場總留下一千幾百個忠實球迷,其餘就重回酒吧或家中看歐洲足球。去年,港足也曾經在港聞出現過,不過不是因為球賽如何精彩,而是因為在場有人撐黃傘。直至今年,世界盃外圍賽開鑼後,中國足協在宣傳對戰香港的賽事時,印出「不輕視任何對手,這支球隊的人,有黑皮膚,有黃皮膚,有白皮膚,這麼有層次的球隊,得防着點!」的海報觸動香港人神經後,七、八十年代的球王胡國雄突然傳出病逝的消息,香港人,才多談了港足。「現在比起十年前,其實已好了一點,每場波,(入場人數)衰極都有三位數字,十年前,好多都得兩位數。」
像李峻嶸一樣是八十後的我,其實自懂性以來,就沒有懷疑過這種死氣沉沉是香港足球的常態。「我八十年代中開始看,那時好多人說香港隊是魚腩部隊。但氣氛也較現在好,若那天下午是南華對愉園,我早上到茶餐廳吃早餐時,人們都會在談論這場波。九十年代,港足仍是學生之間的話題。現在?只會講曼聯阿仙奴。」
「中華民國隊」 聚集香港球員
但李峻嶸的爸爸跟他說,香港以前是「遠東足球王國」。「我聽了覺得好恐怖。點解會咁?」他曾經嘗試找這個王國的憑據,但亞運、亞洲盃,香港沒有特別標青的成績。「若在維基百科上看,你不會看得出香港曾經是個足球王國。要看『中華民國隊』的成績。」李峻嶸說,從一九一○年代開始,至六十年代,香港球員都稱霸亞洲。「戰前,是沒有所謂的『香港隊』,只有『中華民國隊』,而中華民國隊很多時全由香港球員組成。」五十年代最輝煌,連續兩屆都是亞運冠軍。「再追溯下去都得,以前有個遠東運動會,中華民國是九連冠的。」
七八十年代 本地聯賽黃金歲月
很多人說,香港足球的黃金時期在七、八十年代,「在國際賽上,五十年代的最勁,但若說聯賽的激烈程度,七、八十年代的確很犀利」。剛去世的胡國雄,就是那個年代受萬人追捧的球星,李峻嶸說,那個年代,球星很受球迷愛戴,社會地位很高,「以前的說法是,南華若在大球場贏波,球迷會簇擁着球星,甚至抬他們回宿舍」。看胡國雄波長大的人,會以胡國雄扣連起自己的成長經歷,但時至今日,「前晚入場看港隊對馬爾代夫的,十個有八個不知道那些年的事」。相比外國,每個球員都有人為他們蒐集出場資料、得過什麼獎,在香港要找胡國雄的紀錄,卻是好困難,也別問為什麼香港有賽馬博物館卻沒有足球博物館、為什麼台灣棒球有名人堂,香港沒有。他覺得,至少也要給胡國雄一個大球場看台命名吧。「他們曾經有十幾年為好多球迷帶來娛樂,讓他們的生活質素得以提升,沒理由只有捐錢的人,才值得紀念。」
本土意識一開波就有
戰前:華洋對決
在理工專上學院當講師的李峻嶸,從曼徹斯特大學獲取社會學博士學位前,開始不時翻閱資料看舊時的香港足球,發現愈來愈多精彩震撼的資料,卻也愈來愈疑惑為什麼這些事情都像不曾發生過,「為什麼無人寫過出來?」球會隔年換班主,沒有自己的球場、沒有群眾基礎,香港球迷難以對球會有持久的忠誠或許是無可厚非,但群眾對於代表自己城巿的球隊也顯得不大熱情,卻是有點罕見,至少在八十年代以後至近年,香港足球與身分認同都不大沾得上邊。但李峻嶸重看戰前戰後的香港足球,其實都與我們的印象有很大出入。
「本土意識」,在香港球場上,其實在一百年前、當南華足球隊成立之時,就已經存在。在英軍登陸香港後四十五年,一八八六年,香港第一個足球會成立。那時候,足球是洋人的玩意,直至一九一○年,有華人發起「南華足球會」,開始與外隊作賽。「戰前的香港足球,其實可以理解為華人與洋人的鬥爭,而南華代表了香港的華人去打破洋人在足球上的壟斷。」一九二三至二四年,南華首次從洋人手上奪得甲組聯賽冠軍,從此洋人在足球場上的領導地位逐步失去。李峻嶸看過一本小說叫《球國春秋》,出版時間是四十年代末至五十年代。「小說的寫法,是華人足球如何叻過洋人,華會、洋會,分得很清楚,作者是用這樣的角度寫。」在歐洲國家殖民主義當道的時候,很多地方其實都像香港,「在本地可以打勝自己的殖民主的話,是好開心的。六、七十年代,加勒比海的西印度群島,打板球贏了英國人也是好開心的。電影《KANO》,這支棒球隊那時候某程度上是代表台灣本地人反抗日本殖民。」
戰後:左右之爭
戰後,香港球壇上的反殖意味開始減弱,一來是因為華人球隊已贏得太多,二來,社會上左右派之間的鬥爭,比華洋鬥爭更明顯。「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中,華人球隊都由右派主導,直至七十年代初,左派才真正拿到了控制權,香港隊才第一次返大陸打波。」七十年代,國共鬥爭慢慢減淡,但香港隊當時仍是一個凝聚身分認同的工具,「右派報紙當時的觀點是,兩隊碰頭的話,香港隊放水給中華民國都是應分的」。那個時代,政治認同、國族認同,一定比你對這城巿的認同重要,李峻嶸的爸爸,當時同樣認同中華民國多於香港。這情况要到了後來香港球員不再以中華民國名義出戰,才有變化,「香港足總裏的左派和洋人,不想香港足球繼續代表台灣,做了好多阻隢」。往後,左派一直主導,霍英東做會長,二十多年後傳給兒子。現在呢?「當然現在的政治意味已無咁重要,以前香港的華人社會裏,最重要的是國共鬥爭,現在可能是泛民同建制。咁泛民唔會搞波㗎嘛。」
打仗唔贏踢贏你
英國足球 突顯階級矛盾
香港人看足球,多看球星、戰術,少有李峻嶸這種政治面向的足球觀。這啟蒙自他在大學時代偶然看到的一本書Soccer Against the Enemy,從足球原來可看到世界大局。「沒有規例的足球,很久很久之前已有,甲村與乙村玩,沒球場,總之把個波送到某個位置就當贏。至十九世紀,英國的大學生和上流階層,把運動規範化,現代足球就是這樣誕生」。他說,在英國來說,足球本來是上流社會的運動,後來工人階級很快就拿了這運動的主導權,足球背後引伸的是階級矛盾。
反帝反殖 球場決高下
帝國主義時代,足球的傳播就更快遍佈世界各地。「一來,歐洲當時也以英國為中心,歐陸精英也要學英國,把足球帶回自己的祖國。而歐洲以外,英國的殖民地很多,就更直接地把足球帶去殖民地。像南美,其實當時蘇格蘭的工程師是促進他們足球發展最重要的人」。後來,反帝情緒開始出現,足球運動變成是被殖民、被帝國主義欺凌的民族,挑戰帝國中心那權威的象徵。「像中國人說,被欺壓這麼多年,我們要富國強兵,要證明能夠挑戰西方人,就要學識他的運動,而且玩贏你。」但為什麼運動是個指標?「打仗打唔贏,但在運動場上,理論上是公平的,大家都是出十一個球員,雖然有時球證會偏幫,我的新書《足球王國﹕戰後初期的香港足球》有一章就說到,華人球迷硬是覺得洋人球證一定偏幫西方球隊,也因此爆發過幾次騷亂。」
第二,李峻嶸說,運動與軍事是有關的。「我們現在很難想像,在戰爭的年代,學校有體育堂,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們認為孩子將來早晚要去打仗,體育堂就是訓練學生做準備。運動不是純粹強身健體,而是一種武裝訓練。」他也研究過中國的體育教育,指孔子也有教人射箭,但後來尚武的精神消失了,直至民初的時候,精武體育會,就是想要重新提倡尚武精神。直至現在,這種反帝意識仍在,像歐洲球隊只當是表演賽的「世界冠軍球會盃」,南美其實仍然很重視,因為那是南美球會唯一有機會與歐洲球會一決高下的場所。
白禮達倒台 第三世界對抗西方國家
至於白禮達倒台,也是一個重要的反映,較落後的地方開始冒起對抗西方國家。「白禮達雖是瑞士人,但權力來自亞非拉世界(亞洲、非洲、拉丁美洲),西方國家不滿他,就是說他偏幫,把資源分給第三世界國家,因為西方國家認為,國際足協的資金,都是來自西方國家向他們購買轉播權。」同時,不同國家之間仍有個別的角力,「像二十年前,英格蘭對愛爾蘭,是很特別的比賽;現在如果俄羅斯抽中對烏克蘭,也不知會發生什麼事。也例如,中國對香港,放在現在的政治脈絡,也有點政治意味」。
海報歧視,那球場呢?
李峻嶸常說,自己不止是個球迷,而是個球癡,「乜波都睇」,小時候大人會帶他入場睇波,大學時代仍有「雙料娛樂」的星期天,會在旺角球場買一張飛看足兩場甲組球賽,然後回家再看轉播的外國足球。除了睇波,他還會踢波,從小就喜歡攬住個波四處踢,「只欠還未攬住來睡覺」。在香港球場上做觀眾,他的確看到本土意識的增長,「以往的口號,是『香港隊勁揪』,但現在看台上的橫額,是『香港人勁揪』。『隊』和『人』的含意,可以很不同的。」但他疑惑的是,這增長是否可以延續下去?也是一種泡沫?他覺得,對於很多城巿來說,球場是個很重要的地方來維持自己城巿的認同,「法西斯統治下的西班牙,在公眾場合不能說方言,於是當巴塞隆拿主場波時,那是唯一可以在公眾場合放膽說方言的時候;又例如現在的廣州,球場也是表述身分認同重要的場所。「在封閉的環境下,足球可能是你僅有的。」以往的香港,沒渠道表達,足球的政治意味就相對重,「現在,我們不再需要靠足球做這些事,你要宣揚本土意識,或者反對中共統治,我們還有好多其他渠道。我們沒有民主,但仍有相對多的自由,泛民仲未被禁止參選」。不過,雖然意識轉化了,在我們指摘別人種族歧視不夠文明的同時,香港其實也未做好自己。「香港都是個充滿種族歧視的地方。觀眾看見足總「唔好畀人睇小」的海報宣傳,拍掌叫好,但討論球賽時,還不是『黑鬼』前『黑鬼』後。反歧視,人人都識講,但我地有無嘗試實踐?足總惡搞海報搞marketing,它有沒有真的嘗試做教育?」
文/ 陳嘉文
圖/ 劉焌陶
編輯/ 屈曉彤
sundayworkshop@mingpao.com
fb﹕http://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新聞類別
副刊
詳情#
回應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