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六四30年】
「我一直以為很快,3年、5年就可以回到中國。30年,流亡在海外,所以你們到美國來,我要把我的話說出來」。《蘋果》記者訪問嚴家祺僅開始五分鐘,已聽出他心中埋藏了許多鬱結。10年前,《蘋果》記者形容嚴家是「紐約見過的最簡陋的人家之一」;10年後,嚴氏夫婦住上馬里蘭州的老人宿舍,環境優美,但心中悲痛似乎比10年前更深。傷痛,不止是回不了中國,而是源於悲憤中國正義不彰,源於對妻子高皋的內疚,源於毀了拯救者一生,亦源於舊友、中共七常委之一王滬寧埋沒良心。這名中國社會科學院政治學研究所前所長曾在飛機喝酒發癲,在醫院附近大叫,儼如狂人,不是他做錯了事,只是中國一直懲罰做對事的人。「如果我不寫聲明?是不是對她們會有點影響」,嚴有時會在自責,心裏抑鬱。
記者:黎仕南 攝影:謝榮耀 彭志行
「在1964年的時候,我當時就感到中國政治有問題,我下決心要用科學的方式來營救政治的問題」。嚴家祺上承五四運動先賢,信奉民主、科學救國。1976年發生天安門事件,大批民眾悼念總理周恩來觸發大規模抗議,官方定性事件為「反革命」,出動過萬民兵大規模鎮壓。嚴當時天天到天安門,撰寫《四五運動紀實》,冒政治大不韙,寫文為天安門事件翻案。1979年9月,嚴再為天安門事件翻案之作《宗教法庭.理想法庭.實踐法庭》竟獲《光明日報》刊登三版,當時該報只有四版紙,兩個月後鄧小平正式平反天安門事件。仗着一腔熱血,心存正義,嚴為歷史翻案,隨後亦正式入黨,欲開展體制內改革。
責備自己連累身邊人
看到六四爆發,嚴家祺想起1976年天安門事件,嚴以社科院的名義支持學生,針對鄧小平的「4.26社論」發表《五一七宣言》:「清王朝已滅亡76年了,但是,中國還有一位沒有皇帝頭銜的皇帝,一位年邁昏庸的獨裁者……老人政治必須結束!獨裁者必須辭職!」義正辭嚴,到今天仍擲地有聲,可惜鄧小平已不是剛復出的鄧小平,而是為保權力的屠夫,宣言成為嚴的罪證,更傳出要處死他。
「我一直以為很快,3年、5年就可以回到中國」。在中國一逃,等了又等,由46歲等到76歲,嚴家祺非常感慨:「(六四屠城後)四個人到我家來,是社科院政治研究所的,『嚴家祺,你快走,你有危險!你會被打死!』這四個人後來都被開除了,就因為到我家來,我非常難受,就因為到我家來。他們沒有工作了,到現在還沒有工作!幾十年就這樣過去了」。30年的傷痛,毀了同事的下半生,兩次天安門事件都走過的硬漢子,說罷臉容一緊,淚水差點奪眶而出。
由中國流亡香港、香港到法國、法國到美國,萬水千山,嚴家祺做了正確的事情,遭到最嚴重的懲罰,自己連累身邊人,連自己有時也責備自己:「一個是天安門母親,丁子霖她們,我一想到她們就感到,應該說共產黨害了她們,我看到如果……哎呀,如果我不寫聲明,是不是對她們會有點影響,我感到有一些對不起她們,像(中共前總書記)趙紫陽就對不起。」
《蘋果》10年前訪問過嚴家祺,當時記者形容嚴家是「紐約見過的最簡陋的人家之一」。現時嚴氏夫婦已搬進馬里蘭州的老人宿舍,兩房一廳,嚴與高皋一人一部電腦寫文章做研究,互相照顧,生活看起來相當舒適,嚴每天都會駕車外出逛逛,但似乎覺得虧欠妻子:「我身體很好,但她在美國當護士的工作很辛苦,後來更得了癌症,還有其他病。」他在訪問已不止一次說:「我感到對不起我老婆,她很可憐。」有一次妻子聽到反問他:「我可憐甚麼?」嚴沉默不語。高皋在中國做醫生,來到美國轉任護士,而且工作時間長,英語亦不好,可以想像有多難捱,但仍然生死相隨,不以為苦,夫婦是真正鶼鰈情深。
滿腹經綸救國,竟落得流亡海外,隱居美國小鎮,加上眼見中國倒行逆施,更與民主自由對立。堂堂大學者,竟在飛機眾目睽睽下失態:「我心裏很難受,在飛機喝酒發瘋,嘩了一聲叫起來,把飛機的空服員嚇壞了,因為我心裏抑鬱。」即使來到美國小鎮,周圍綠樹成蔭,伴隨藍天白雲,仍然無法撫平心中悲憤:「我圍繞着美國醫療中心,一個人都沒有,我就狂叫、大叫,我壓抑!」
「六四不翻 我要發瘋」
記者沒有向嚴家祺提及現時掌管意識形態的常委王滬寧,他卻主動提起這位他昔日的好友,嚴對王有知遇之恩,兩人多次共同外訪,沒有嚴的推薦,王根本無法認識江澤民及胡錦濤,更遑論後來的「三朝帝師」。「講王滬寧,他就會注意,他就會聽這個講話,我也希望他聽一聽:讓六四恢復真相,翻六四的案,六四不是暴亂,而是共產黨對人民的犯罪行為!我希望他能夠為中國、香港、六四恢復真相作出貢獻,如果不做這件事情,中國的問題,他個人,也都會出現新的問題」。嚴越說越激動,再次差點哭起來:「六四的案不翻,我要發瘋,我希望王滬寧聽到我的聲音之後,看着我的眼晴,看着我流眼淚的眼睛,請他們去看看天安門母親,請他去丁子霖家裏去看一眼,你先不翻案,去看看人家可以嗎,都30年啦。」
訪問過後,嚴家祺留了記者吃飯,高皋老師煮了豬手,美味得很,夫婦兩人濃情厚意,嚴家祺又變回文質彬彬的大學者。嚴家祺的激動,也許只會談及六四才不禁爆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