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知巷聞﹕北角移民故事

【明報專訊】常說香港是個「移民社會」，北角的發展正好見證這個各鄉各族移民抵港、繼而落地生根的故事。


很多人叫北角做「小福建」，其實在不同時期，曾有數批不同族群的移民在此落腳。


最早期是廣東人和客家人，到了50年代，大批江浙地區的上海人因應中國政權變天，紛紛來港；60、70年代起，便輪到福建人，以及祖籍福建或廣東的南洋華僑，後者的歷史，在香港社會裏尤其備受忽略。


陳智遠是印尼華僑後代，雖然本人在香港土生土長，但聽說父母輩飄零半生的經歷，感受甚深；最近他為「活現香港」籌備北角區導賞團時，特別關注「移民」這個題目。他認為，北角有很典型的香港故事，移民來到香港這個他鄉，為養活一家人，除了胼手胝足努力工作之外別無選擇，成為1970、80年代香港經濟起飛的基礎；而不那麼典型之處是，這裏的族群展現很強烈，儘管移民及其下一代都已成為貨真價實的香港人了，但他們的生活文化，仍在街頭巷尾間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來。


族群展現強烈 舊文化歷久不散

香港開埠之初，城市發展都集中在西環至灣仔、銅鑼灣的「維多利亞城」範圍，北角可說是邊陲；直至1935年英皇道開通，北角在開埠近百年後，才終於有條寬闊大路通往市中心。20世紀初的北角，原是油庫、發電廠、碼頭、倉庫等城市輔助設施的集中地；改變它面貌的一個關鍵人物是郭春秧。人們說他是福建籍富商，其實他亦是印尼華僑，以製糖起家，致富後在家鄉福建投資建設，也想在香港拓展業務。


郭春秧投填海地 煉糖廠變「四十間」

1920年代，港英政府欲在北角填海發展工商業，遂找商家合作出資，郭春秧投得該項目，本打算興建煉糖廠。不料填海造地後，海員大罷工和省港大罷工相繼爆發，勞工不足，經濟蕭條，郭氏唯有改作住宅發展，建成40幢相連的樓房，人們就以「四十間」指稱該地，後來政府將四十間所在的街道命名為「春秧街」，以表揚他的貢獻；「糖水道」則源自那未曾存在的糖廠。海邊的「渣華道」本名為「爪哇道」，來自在該處設碼頭和辦事處的「爪哇輪船公司」，航班來往上海、香港、雅加達、萬隆、泗水等地，可見北角與這些地方的連繫。


一代「小上海」漸由福建人取代

40年代末起，因逃避國共內戰及中共新政權，較富有的上海人和江蘇人先後來港，其中一批就在堡壘街和明園西街一帶落腳，當年該處建有不少三層高、單位面積達千呎的唐樓，環境甚佳；上海人講究生活，很快附近就開設了上海理髮店、上海菜館和各式商店，洋服店在渣華道尤為集中，區內更有麗池及月園兩大上海式夜總會和娛樂場所，令北角得了「小上海」之稱。然而，大部分「小上海」的痕迹今天已消失，惟春秧街街市尚有香港第一家做上海麵的「振南製麵廠」屹立至今；同街由上海人經營的「同福南貨號」，已改由福建籍的伙計接手，但仍能買到地道的上海食材雜貨。


1. 振南製麵廠 杜月笙也捧場

上海人吃麵喜歡軟滑而有彈性的口感，香港盛行的廣東麵卻是硬而爽口，對他們來說自是不合口味。1946年開業的振南製麵廠是首家在香港製作上海麵的店家，創辦人李昆卻是廣東人。原來他青年時曾追隨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唐紹儀任侍從官，故熟悉其喜愛的麵食製作方式。1940年代李昆從上海來到香港，先在兄長的「嶺南麵廠」工作，其後自立門戶，在堅拿道東開設「振南麵廠」做上海麵，很快就吸引到一班居港上海人，兩年後他將麵廠搬到有「小上海」之稱的春秧街，現已傳給親戚經營。


上海人比例漸少

李師傅說，當年眾多上海的大亨富豪、甚至杜月笙都是捧場客，那時北角真的很多上海人居住，近20年來，顧客當中上海人的比例漸少，就算是上海人的下一代，都未必特別喜歡上海麵了；不過振南的蝦子麵一樣受歡迎，下午買餸時間仍然其門如市。


2. 僑冠大廈 福建人基地

60年代起，福建人漸取代上海人，成為北角移民人口的主流。春秧街一帶及其時新落成的僑冠大廈和新都城大廈，是他們的重要基地。僑冠大廈外牆上還有「古婆庄天竺庵」招牌，古婆庄就是福建晉江市的一個地方。福建人團結，同鄉宗族連繫強，在僑冠和新都城大廈內有很多他們各鄉各市的同鄉會，甚至全個鄉的人都來了香港，就連鄉裏的神座都搬過來，於是在同鄉會會址的旁邊，常常還會見到相關的庵堂，初一十五仍按家鄉習俗舉行節目。「可能他們自己的鄉下已經完全現代化，乜都剷起了，但那傳統反而因為移民，在香港得以延續下去。」陳智遠說。


3. 天然椰子號 南洋雜貨 華僑印傭最愛

馬寶道排檔後方有很多賣東南亞貨品的店舖，有些是真正印尼人、菲律賓人開的，也有是移居香港的南洋華僑經營，像開業近50年的「天然椰子號」，就由印尼華僑曾氏一家開設，早期主打賣新鮮即榨的椰汁椰肉，80年代罐頭椰汁開始流行，新鮮椰汁生意大受打擊，曾氏便轉型兼賣印尼香料雜貨，像印尼蝦片、印尼特產千層糕、自家製咖喱、沙嘜、辣椒醬、新鮮椰汁馬豆糕等，很受區內華僑社群和近年的印傭姐姐歡迎。


70年代遷入的移民當中，南洋華僑是其中一個重要群體。他們的祖輩或父輩為了生活，從中國沿海（福建為主，廣東次之），去到印尼、菲律賓、馬來西亞等地謀生，他們就在東南亞出生，嘗試融入當地文化，但因為家裏的生活習慣和自己的外貌，又很意識到自己的華人，在文化上處於尷尬位置。60年代起，印尼和菲律賓先後排華，他們一方面被排擠，另一方面共產黨的新中國成立，鼓勵海外華僑回國建設，在愛國感召下，他們就飄洋過海返大陸。但一回去就發覺不對路，生活環境、教育條件都很差，還有文革等等；到了70年代初，中共亦發覺很難養活這班人，於是就放寬出境政策，讓他們可以經香港返南洋。結果，一批印菲華僑就這樣來到香港，「那個年代，就算學歷不承認，做勞力工作都可以維生，他們發現在香港都可以搵到食，於是就留下來；到他們的再下一代，已完全融入香港社會，以香港為家，你不會知道原來他是印尼華僑了」。


說到這裏，陳智遠一笑，「這也就是我家的故事。其實上一代人就是有這樣一種，好飄零的前半生，當中經歷過很多的苦，這區應有不少人都有類似的經歷，但這段咁飄零嘅歷史，在我們講述香港故事時，卻從來無乜人講。」


4. 英皇拖鞋 香港製造50年

由1950至70年代，一批又一批移民來港，及後經濟起飛，「我們成日比較空泛地講，當年點樣睇準國家的機遇呀、然後香港就各方各面都高速發展。但其實當中有好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生活的一面。那時有很多移民來到香港，因為一無所有，只能用盡自己的方法去搵食和養活家人，例如好多人在北角、鰂魚涌的工廠區打工、做工廠妹，有好多小企業家，福建人就好叻做這一類，小生意又做、大生意又做，每個人都在一種生活上好匱乏的情况下喺度捱，而同時他們亦貢獻了社會，成就70、80年代經濟起飛的基礎。」


在麗宮大廈地下開業50多年、至今仍堅持「香港製造」的英皇拖鞋，也恰好見證了這個過程。老闆娘李太和兒子憶述，當年在這裏開舖，是因為很多師傅走難來港，家裏恰巧認識一些造拖鞋的師傅，「佢哋基本上都上不到樓，好多住在山邊木屋區，住所後面搭多間屋就做工場，做好交給我們賣，換兩餐溫飽。當年香港的手工製造力是好發達的，我們做賣嘢的，好容易有貨」。這些自僱的勞動力，無工時、也沒要付租金的工場，所以當時貨價便宜，漂亮的手做繡花拖鞋，普通街坊都買得起。後來政府法例漸嚴，要改在工廠生產。現時英皇拖鞋的廠房在葵涌，第二代師傅，最年輕也60多歲了，「無人做啦，我們師傅主要還是男性，男性去做其他手工業、比如裝修，搵得仲多」。街坊卻是長情，搬到外區、甚至移民外國的，也會專誠回來光顧。


文 林茵

圖 陳淑安、林茵、網上圖片

編輯 潘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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