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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達人﹕啟航吧!長青網文章

2013年10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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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bmitted by 長青人 on 2013年10月06日 06:35
2013年10月06日 0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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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颱風襲港前的那個晚上,我去看了松田龍平主演的《字裡人間》。


日本人對於美和美的意象特別講究,電影裏松田龍平花上半生時間編纂的字典,有一個充滿隱喻的名字:《大渡海》。


花一生時間做一件事,猶如茫茫大海,輕舟以渡,本來就是寂寞的。


同一場颱風也把我的受訪者留了在香港。


如果沒有天兔,Karl(田凱元)應該已經飛赴杜拜,準備登上一艘貨櫃船,開始他由亞洲至北歐的大渡海,繼續水手的學師之路。


約他訪問,他抓抓頭道:「你讓我覺得自己無端端去行船是搞搞震。」


而我是約好了訪問才記起,無獨有偶,他也曾經是字典編輯。


中大尖子 踏上行船路

跟Karl相識在大學時期,他比我小一歲,但拔尖早了一年進大學。Karl本來主修生物化學,後來轉到語言學系,除了兩文三語還通曉德文法文西班牙文。畢業後當上字典編輯,算是順理成章,Karl卻不願演香港版的「字裡人間」:「這麼年輕就困在辦公室裏度過一輩子,我不甘心。」


有時從朋友口中耳聞他的一些瘋狂事蹟,例如單槍匹馬在二○○八年動亂高峰期深入西藏,把父母嚇個半死;又例如前年膽粗粗穿著夾腳拖鞋,連防曬霜都不準備,就在天時暑熱之際跟着兩名比他專業得多的單車健將去台灣環島。一方面覺得他是吊兒郎當的少爺兵,一方面又不得不佩服他幾乎少根筋的傻勁。對於「別人笑我太瘋癲」的瘋子,我從來有多少代入感與親切感,但也不至於另眼相看,畢竟誰沒有過荒唐的青春。直至四年前Karl做了一個決定:報讀航海學校,我才真正看到他專心致志做一件事的能力。


「行船」聽在我們這種幾乎不曾刻苦生活過的八十後耳裏,已經是遠古名詞了。電視劇把行船佬的命運都描繪得很悲涼,除了家徒四壁,三旬九食,還經常一去幾年,回來連老婆孩子都換了姓氏。現在的中五畢業生,大概寧願當個售貨員,也不願意飄洋過海,把生命都花在汪洋大海上。Karl卻說船務業其實不至於式微,只是過去數十年香港經濟進步,選擇日多,年輕人才不願意走上行船一途:「其實香港很多跟海事有關的工作都請不到人,而那些職位是要行過船的人才做得到。」


三年學行船學天文地理

Karl出身小康,父母望子成龍,兒子又會念書,自然希望他讀醫。沒有選擇醫學院也罷,兒子大學畢業竟然決定學航海,引起了父母強烈不滿:「他們覺得航海不適合我,又怕大海兇險,又怕我初生之犢受騙上當……他們不停勸阻,我會嘗試解釋,但我的人生畢竟是我自己的決定。」說罷又跟我說:「你一定感同身受吧。」


再感同身受,我的路始終是跌跌碰碰,偶爾碰回來的。而他卻是切切實實的花了三年學習行船。「我們要學習船的結構,天文地理、導航系統、駕駛技術之類」。同學中他是少有的高學歷,「其實像我這樣的人,一定是非常肯定自己要去行船,才會願意來花三年青春」。


學師仔之途 寂寞難奈也要忍

一向給人少爺仔印象的Karl,邊讀書邊做兼職和散工,省吃儉用的捱過了三年。畢業後踏上學師仔(cadet)之途,第一次正式行船就去了六個月。


沒有行船 錯過幕幕美景

Karl不諱言船上生活刻苦乏味:「早上六點起牀,如果天氣許可的話,就去甲板上打掃與維修,例如除鏽補油。船上只有二十個人,所有粗重工作就落到我們這種低級船員肩上。泊碼頭前後要檢查船身,保養關節位,因為是礦沙船,卸貨之後又要打掃乾淨船艙……(怎麼好像全部都是打掃和維修?)我們要在船上六個月,保養維修是最重要的工作。跟飛機師不一樣的是,機師不會打掃飛機,我們卻一定要打掃船艙。」每天工作十二小時,星期日是唯一假期:「假期也還是在水中央。在船上與世隔絕,除了在房間裏打機看書,上駕駛台偷師,基本上沒有什麼可以做。」於是最快樂的時候,就是跟陸地接觸:「泊岸最開心。別說要看到美女,哪怕是找個阿叔來聊聊天也夠我樂上半天。」


離家飄泊半年對我而言不難,但把半年時間都花在一艘船上,確實是超乎想像。想家的時候無法買一張機票就回家,也沒法每天用旅行的新鮮刺激感麻醉自己;把行船視為一份事業,始終需要更堅定的意志,能夠忍受日復一日的孤寂吧?「其實行船生活雖然枯燥,但只要自己願意發掘,一樣可以有新鮮感。面前那一片海洋其實每天都不盡相同,例如加勒比海是一片澄明的寶石藍,美得叫人驚歎;但北大西洋卻是濃霧籠罩,陰陰冷冷。晚上會觀星,雖然是為了輔助船的羅庚定位,但漫天星塵的美,同樣是畢生難逢的體驗。我們的船也到過挪威極北的港口,五月天時仍是一片白皚皚的雪國,美得恍如仙境。要不是選擇了行船,也許此生都沒有機會來世上的這些角落。(有什麼驚險事,如大風大浪?)大風大浪每天都有,不算驚險事。」


少了少爺性格 學與人相處

現今行船的人大多來自中國、印度、菲律賓和烏克蘭,Karl成為了船上唯一的香港籍船員,其餘二十多個船員都是印度人。我所認識的Karl從來不是個擅於交際應酬的人,跟他去過旅行的朋友對他的少爺性格也有微言,但行船生活看來也改變了這一點,「船上只有二十多人,大家六個月困獸鬥,工作刻苦又想家,心情一定不好,如果我的性格不改變一下,一定捱不過」。同事中年紀跟他差不多的印度年輕人,都已經有十年行船經驗。Karl逢星期日跟印度船員一起看Bollywood電影,每晚收工後一起小酌怡情,聽愛吹水的老船員講船上鬼影幢幢。船上日日食咖喱,出身印尼華僑家庭的Karl尚算容易習慣,最麻煩的是工作上的文化差異。「不過我行船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跟來自不同文化的人相處。以前我是書讀得多,但有很多事,不把自己推到某個位置,是永遠都學不懂的。」


精英就必要行這條路?

說來慚愧,我自命自由主義者,卻也在不知不覺間受了香港的工具主義思維影響,訪問Karl多少是因為他的學歷與行船不符。香港人似乎都覺得精英必然要行一條既定的路,不單單向錢看固然可喜,但選擇離鄉背井從事體力勞動,依然叫人難以置信。


傳媒偶爾就會把「尖子騎車上西藏」、「狀元揸巴士」當新聞來報道,彷彿精英的身分跟旅行、冒險與所有不切實際的生活,本來就應該是割裂的。Karl身為「尖子」,對這種思維卻不以為然:「人生不應該有既定的路,價值也不能用金錢衡量。社會上本來就有很多人做着不同的事,例如有很多人關心東北發展,幫失去農地的村民發聲,整理大疊諮詢文件,讓大眾認識和關心議題。他們學歷不高嗎?當然不是,但他們為了理想社會無償工作。如果說到對社會有貢獻,我所做的事也沒有什麼貢獻,可能及不上你在烽火大地採訪大選探訪難民,及不上做NGO關心普世議題的人。但貢獻與價值是不能量化的。」


準備考牌 航海為職志

Karl也不諱言,行船航海除了是興趣,要把它當成事業的話,還是有許多現實考慮。現時他正積極準備考取「三伙」牌照,成為船長以及副船長以外的有牌船員,可以上駕駛台工作,也可以升職加薪,如他所言「唔使靠屋企」。將來會否想當船長?「很難說。誰會知道自己一生人將會做什麼?但我是認真地把它當事業看待,決心要做出成就。」


兩星期後他將再上路,隨船先到印度孟買,再到杜拜自貿區Jabel Ali,取道蘇爾士運河到埃及Port Said,再航至地中海的意大利,北上德國南下西班牙,再往北歐。看似豪華遊輪航線嗎?「貨櫃船的節奏很快,我會忙得沒時間上岸,這一次,睇完當去完啦。」


後記

如果不是小康之家,路會是……

約這場訪問,其實有一半出於私心。我們同樣出身小康之家,家庭負擔不重,勉強有能力把青春押注在「搵錢」以外的事情上。然而即使條件相對許可,孤身上路的畢竟是自己,一切酸甜苦辣都得自己承受。走上the road less travelled,旁人看來是小資青年的浪漫,但人生的路,有那一條不是風雨飄搖的呢。


然而我卻不時因為旁人的不理解而陷入迷惘。我問Karl,如果沒有不錯的家庭環境,你會不會毅然走到這條路上來?他擺擺手:「『如果』是沒有用的,『如果』不過是幻想,如果沒有這樣的環境,我可能連大學都讀不上,誰知道呢?」


是的。需要想像的人生從來不在過去。


祝福即將再闊別我城的Karl,也祝福在這個有時叫人窒息的城市裏,義無反顧地走自己的路的人們。遠渡人生的海洋吧,「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前面才有路」。


文 陳婉容

圖 受訪者提供

編輯 蔡曉彤

sundayworkshop@mingpao.com

fb﹕www.facebook.com/SundayMingp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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