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特首普選的爭論,追源溯始,是中港兩地不信任的歷史延續。
人們不會忘記,1980年代初期,中國決定收回香港時,政治不信任徹底動搖香港的人心。
港元兌美元匯率,由4.5比1下降到9.6比1;樓價大幅下跌;超市貨品掃光;移民以腳投票。
那些留港的人,恐共、拒共、抗共和反共,成為社會的主旋律。不信任中央的心態,走過來的香港人,記憶猶新。
當時,鄧小平常接見香港團體,得出一個真實的結論:收回香港主權容易,保持香港安定繁榮困難。
中央更深的憂慮,就是香港大亂,影響中國的外匯。當時,香港的外匯額,佔中國總體外匯七成以上。
那時,中國百廢待舉,鄧小平的改革開放,還是摸着石頭過河。
從民族的角度,中國不得不收回香港主權。從經濟的角度,香港隨時成為中國的包袱。這是中央絕不想見的局面。一個根本的解決辦法,就是以最大的寬容制訂香港政策。於是,才有香港回歸的總路線:「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
總路線源自周恩來的香港思維:「長期打算,充分利用」。
沒有務實的總路線,恐怕沒有《中英聯合聲明》和《基本法》。
《基本法》除政制部分,其餘都盡力維持香港原有的資本主義制度,並且50年不變。
這是中央礙於現實對港人的讓步。《基本法》的精神,不在香港實行社會主義,是變相接納拒共的香港思維。
讓步還有更重要的原因:藉一國兩制,作統一台灣的垂範。
已故新華社香港分社副秘書長、長期參與制訂港台政策的黃文放,曾透露一國兩制的構思,本來是為了統一台灣。
1980年代,英國催逼中國就香港前途表態,試圖趁中國弱勢,延續香港的管治權。
中國被迫提出對策,一國兩制遂提早出爐,率先用於香港回歸。
如今,回望歷史,不難發現:周恩來對香港「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思維,不單在中國孤立時,要利用香港為窗口,吸取外匯和物資;更啟發了鄧小平,藉香港回歸的成功,以一國兩制統一台灣。
時光倒流,文革時的周恩來,改革初的鄧小平,能突破共產黨的教條主義,設計香港的政治和歷史角色,是極有遠見的思維和胸襟。
而且,一國兩制之外,還有港人治港和高度自治。
當時的中國,難以經營資本主義,索性港人治港,中央不作干預,由此引出「港人治港,高度自治」的政策。
1984年,是中央最務實的一年,體現鄧小平的白貓黑貓論。
談及治港的港人,鄧小平說:要以愛國人士為主體,左派當然要有,盡可能少;主要是中間持平人士;右派人士也可以有一些,罵共產黨的也可以有一些。這樣安排,香港各方面人士才心情舒暢。
然而,什麼是愛國人士呢?
熟悉港人的廖承志,形容港人為「馬馬虎虎的愛國主義」,愛一個歷史文化的中國,愛一個強大的中國。
那是30年前的思維了,馬馬虎虎,就是寬容。
今天,中央治港官員早忘記歷史,忘記了馬馬虎虎的愛國標準。
反對盡處生仇恨 掩蓋人情理性
那時,沒有六四,沒有23條,沒有國教,沒有雙非童,香港不是顛覆基地,中國不是經濟大國,香港的政經價值連城。
為了收回香港和保持繁榮,中央什麼都可以商量,港人真的憂慮反倒是:應否相信中央的承諾?
六四讓中港互信走向低谷。這不單是港人的六四情結,而是六四過後,中央不信任港人,阻礙香港的民主進程,回歸掌權後更變本加厲。
中國的香港政策,隨着經濟的崛起,忘了周恩來的「長期打算,充分利用」;隨着國力的強大,也不重視鄧小平的一國兩制,藉香港對台灣的垂範功能。
這樣做或有其原因:六四、23條、李旺陽、反國教,等等,港人群起反抗,中央不信任香港,港人也疏離中國,管治愈來愈艱難。
中央要掌握香港的權力,港人治港變西環治港。2017年普選特首,更提出「先篩選,後普選」的建議。
中央再次遠離鄧小平1984年的承諾。管治香港的人,經過小圈子的愛國篩選,變成左派治港了。
遠的不說,梁振英的政治核心,就是旗幟鮮明的左派,哪有中間持平者主導大局的身影?
回歸15年,中央的經濟民生政策,儘管對香港懷着善意,但政治卻處處設防,香港人心裏明白:中央不輕易,甚至不會給香港真普選。
哀莫大於心死,30多年從未消失的,恐共、拒共、抗共和反共的思潮,又在香港重新滋長。政治的不信任,藉經濟與民生爆發,在新一代迅速蔓延。
他們反對不了回歸,於是便舉起龍獅旗,懷念一個虛擬的港英。沿着這思路擴散,反國教、反融合、反簡體字、反內地人、反雙非童、反自由行,反對一切中央的香港政策和特區的配合措施。
反對的盡處便是仇恨,並且掩蓋了人情和理性。
港大的內地女生劉涵,在斑馬線被撞死,竟被描寫為「死了一隻侵略蝗,開香檳吧!」那時,劉涵父母從雲南趕來,欲見愛女最後一面。
可以想像,生離死別,傷心欲絕,只要曾為父母、曾作兒女的人,都會感同身受,難掩惻隱之心。
難道她是國內女生,便該受如斯詛咒,死後也不得安寧?
劉涵剛離世後,香港有一則被忽略的新移民新聞。
一個新移民女子,在海濱跳健康舞,遇上釣客墮海昏迷,被海浪扯出大海。她勇敢借來魚竿,走到海水的及膝處,連竿帶手將釣客拉回岸邊。
上岸後,用力拍打其背部,海水嘔吐出來,救回釣客一命。
其實,女子不懂游水,但也盡力救人。當時,岸上有20多人圍觀,當中多是港人吧,但沒有人落水救援。
女子確有冒險之處,但其惻隱之心和勇氣,能以侵略蝗視之嗎?
兩個隨手例子,從中照見人性,有冷血無情,有熱血奮身,有不幸離世,有幸運獲救,有袖手旁觀。
她或他們都是香港人,在偶然的生命中相遇,就像我們的父母先輩,走過飢餓、貧窮與戰亂,在香港開啟新的人生,彼此都是移民的後代,或先或後,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當然,移民也有秩序和優次,這應是香港的審批權,卻無理地交給中央和外省,讓香港失去控制人口的權利,是香港民憤的根源,怎能不盡快解決?
往更深處看,新移民和自由客,成為港人不滿中央和特區政府的犧牲品。
一國兩制非權宜之計 垂範台灣
同樣地,醫院牀位、奶粉供應、幼稚園學位、自由行數目、土地與房屋,等等,既是特區管治無方,也有着對中央治港政策的憤懣。
港人不滿民主不斷被扼殺,不滿脫離民情的特區政府,不滿中央政府長期遏抑人權,日積月累的憤懣讓港人心死,這是中港人心分離的深層原因。
要解決深層的中港矛盾,請履行1984年「港人治港、一國兩制和高度自治」的承諾和精神,當前的具體考驗,是落實2017年的特首真普選。
但普選不是一切,民主與管治同樣重要。
回歸16年,3任特首管治失效,教訓仍不深刻麼,局面還能維持麼?
任何清醒務實的人,怎能不改弦易轍,引入政黨政治,讓特首有權有票,執政黨榮辱與共,按政綱順利施政?
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50年不變,不是收回香港的權宜之計,而是涉及統一台灣的垂範。
統一的目標尚未成功,香港仍有歷史的角色,「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思維仍未過時,但必須真誠地贏得人心。
忘記了香港回歸的歷史,收緊了香港的民主與管治,是政治的殺雞取卵,是香港人心分離的始作俑者。
張文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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