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星期日生活」的讀者對馬國明應該不會陌生。
他經常以「城市漫遊者」(city flaneur)的眼光,在本報及其他報章雜誌撰寫一系列香港城市觀察及政治評論文章。
至於最為文化界人士所惦記的,相信是他那專售英文冷門學術書籍、灣仔曙光書店創辦人的身分。
多年來,人稱「馬老闆」的他主要撰寫評論文章,以他深厚的學術知識、理論根底,
剖析本地政治及社會現象,旁徵博引卻恍似手到拿來,見解自成一家。
他還寫小說。他的首部小說《歐洲十二國十六天遊》,洋洋三十萬字,據說有五百多頁,寫的不是一個香港鴨仔團的食買玩遊記,可以是一場穿梭時空的歷史盛宴。
歷史,原來並不如煙。
寫評論到小說 都要有規律
《歐洲十二國十六天遊》(下稱《歐》)的主角,是一隊連領隊二十人的香港旅行團。馬老闆寫這部小說,並不是因為剛去了歐遊,詩興大發,而寫下遊記。他早在十多年之前,開始構思這部小說,「我是參加過旅行團到東南亞,不過是廿年前的事了。」他也曾經在歐洲自由行,時為一九八三年,「分別在巴黎和羅馬逗留了一星期,又到過雅典和還未解體的南斯拉夫,還有奧地利和柏林。書中提及的地方,除了匈牙利,其他地方都曾親自到過。」小說中的歐洲,不是三十年前的歐洲,若你讀下去,便知道作者在寫一個年代更久遠的歐羅巴。
《歐》小說中的「鴨仔團」是從英國倫敦的希斯魯機場候機室開始,漫遊德國、瑞士、列茲登士頓、奧地利、匈牙利、意大利、法國及荷蘭之後,以希斯魯機場為解散的地方。「旅行團的行程是依照香港一家頗有名氣的某歐洲旅行團的行程而寫的,沒有特別意思。」他輕鬆平常地說。首三天行程曾在〈星期日生活〉副刊版連載差不多半年,每期約二千字。十六日的遊記,寫作歷時三年,合共三十萬字。
非常「香港」旅行團
香港人外遊,有人喜歡自由行,也有人喜歡參加旅行團,貪其方便,是家庭之選。而團友之間那種「同枱食飯各自修行」,似近還遠的疏離氣氛,非常「香港」。「旅行團就是這樣大家三唔識七,不會自報身世,最多介紹自己的姓氏。這才是好玩的地方,因為我可以安排不同的情况給他們,配合一些場景,讓他們自說身世。」寫評論不用考慮「人物描寫」,但小說能給予他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的空間。
「我今年六十一歲,有番咁上下年紀,對人有一定的觀察。小說裏的人物,起初只有很粗糙的想法。但有趣的是寫寫這些人物便會有自已的生命。到寫得差不多的時候,倒轉頭我要去認識小說中的人物。」他說,小說中有一位「聲氣多多」的「另一位陳先生」,對中國歷史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他自言是待小說寫至三分二的時候,才想到給他國情中心主任的身分。
小說裏的香港旅行團,當中有律師、醫生、水喉匠、國情中心主任及書店老闆。團友中有人說話大大聲,也有人愛貪小便宜、買嘢唔執輸及愛投訴,跟過旅行團的讀者自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書中有位被團友公認學識淵博的書店老闆馮先生,「馮京作馬涼」之下,不難令人將作者對號入座。
「無論寫小說或評論,都要有規律。每日都要依時依候坐嚮度,就算寫唔出都要有這個動作。這樣才會有momentum﹙動力﹚出來。不過說也奇怪,只要有規律地寫,不時便會有一些之前沒有想過的ideas走出來。」類似的說話,曾經出自日本小說家村上春樹之口。馬老闆寫這部小說,一開始先有構思,很多細節就跟着自動走出來,有如植物的有機生長。「寫作就是一字一句慢慢寫出來,好像起屋般起出來。」寫作需要紀律,不少小說家都說過。而在撰寫這部小說的過程之中,他還有兼顧其他專欄文章,以及到大學教書。寫作於他,有如一項慢工出細貨的手工藝。
說故事,讓真理世代相傳
在寫評論以外開出一條戰線經營寫小說。不難聯想到馬老闆是否以小說寫作來回應德國思想家班雅明提到的情况︰「說故事的傳統正在衰亡,令真理不可以世代相傳。」他是想以「小說」這個說故事的文學形式,把潛藏於歷史中的真理說下去?「小說有別於說故事,後者是說給別人聽,小說則必須依靠讀者自己讀。不過在小說裏,我安排當中的一些人物說出自己的故事。」這部小說,會是他將故事留給下一代的「鏈帶」。
旅行:距離之必要
「『當人們踏上旅程,他便有東西要說』。空間上的距離令人憧憬遠方來的客人必會有值得一聽的故事。」馬老闆的另一部著作《班雅明》中,提到班雅明曾引述這句德國諺語。這可是這位「香港班雅明」將小說背景設定在歐洲的目的?小說的人物是身在歐洲的香港人,人在異地看回香港,剛好有一重審視的距離:「香港旅行團到十萬八千里之外,大家自然會談到香港。很多事情都需要距離才看得清楚。」他說,如「望夫石」、「獅子山」,要離遠一點,才看得清他們的模樣。小說中的團友也覺得,旅遊當中,得以離開日常生活軌迹,加上其他團友在思想上的衝擊,人也能從混沌中開竅,更稱這趟旅程為「歐洲思想衝擊團」。但旅程完結,眾人回到各自的崗位,重返開工收工的日常,經過思想衝擊,想法或多或少有改變。
中西文化的比較
「我想做的是比較中西歷史,因為很多事物要通過比較才能看到更豐富的意義。」他說。但比較不是比賽,不是只崇尚某一方,崇洋抑中﹙或崇中抑洋﹚,又或是將中國或歐洲的傳統框架,硬套在另一方身上;而是將歷史的碎片,放進中西文化的脈絡中,將過去與現在聯繫起上來。
小說中佔大篇幅是「由景生情」而出現的歐洲歷史︰在德國海德堡的古堡廢墟,領隊說出了十四世紀的神聖羅馬帝國歷史;到奧地利薩爾斯堡,團友書店老板又從莫札特的的追思彌撒曲說到孔子慨嘆的「禮崩樂壞」;到維也納赫斯堡皇宮,從奧地利女王Maria Theresa的房間,又窺看出歐洲女性可以堂堂正正的做女王,但中國文化之中,皇位一定確保由男丁繼承。這是中西之間重大的文化差異。
久遠歷史 連上香港政治現况
而小說就是有本事在述說一些千里以外的歷史,都能聯繫到中國歷史,甚至牽引到香港的政治現况上。到歐洲旅行,景點可以是無日無之的古堡與教堂。小說中說到古堡是政治權力分散的象徵;中國沒有古堡,因為中國自秦滅六國之後,一直「以一個勢力強大足以一統天下的中央政府」為政治理想。「中國的歷史雖然曾出現政治權力分散,但文化上似乎不能接受,完全缺乏權力分散之餘而相安無事、和平共處的政治想像。」這出小說中的「另一位陳先生」之口,相信也是馬國明多年來泅泳於中西歷史的海洋中,所得出的觀察。
中國史上沒嘗試批判自己
「中國與歐洲歷史最大的分別,是中國歷史上沒有嘗試批判自己。五四運動的『打倒孔家店』曾經是一個小嘗試,但很快便被建制力量壓下來。『文化大革命』更加是反效果,鞏固固有大一統的局面。」他感覺最深刻的是中國歷史上沒有深切的文化反省——對「家天下」、大一統政治的反思。對於大國崛起,他不以為然︰「大國崛起有什麼好出奇?話明係大國嘛!整個歐洲加起來也不及中國那麼大,英國不及廣東省咁大、荷蘭是『豆膶』國家,但這些小國卻曾統治全世界,這不是更有趣嗎?」
認知歷史就唔會「膠」
香港人對歷史有強烈的陌生感︰「成日話香港係中西文化交流的地方,但香港人對西方歷史的認識並不深刻。『歷史』在香港不是吃香的學科,殖民地時代,英國更沒有刻意推行英國歷史教育。香港人對英國歷史的認識,遠不如歐洲史。」香港人刻下的「亂象」,某程上與香港人「不熟書」有關。
他也有留意到,近期facebook上的「左右膠大戰」——屬「右翼」的「本土派」經常攻訐「左翼」青年為「左膠」。「真正的左翼不會是『膠』的,因為左翼思潮是一種批判精神。有批判精神又怎會『膠』呢?『右翼』才會『膠』,如本地『左派』就是真正的『大中華膠』了。」本地左派就是工聯會,這些擁護建制的勢力。「香港的政治太畸形,將『左』、『右』原來意思完全扭曲。」他幾下散手,便將「左」、「右」疏理清楚。
「我都唔明點解陳雲自稱『本土派』,但又可以去復興『華夏文化』。」本土城邦自治的理念,與「華夏文化」數千年來大一統的統治理想,應該是互相抗衡的。
認識被殖民被壓迫的傳統
他覺得香港人目前要做的,是認清自己的歷史,去跟我們「被壓迫的祖先」相認——認識香港人被殖民、被壓迫的傳統。「二○○六年的天星、皇后碼頭事件其實很有意思。兩個碼頭值得保留,不是因為她們的歷史、不是因為她們的建築特色。當年朱凱迪在與林鄭月娥的一個論壇上說得很清楚:一九六六年,蘇守忠就在此處絕食。這裏需要保留,因為這裏就是香港市民在殖民時期爭取權益的空間,是香港市民抗拒強權的地方。當時有一班年輕人在那裏露宿差不多半年,為的是要聯繫上香港的抗爭史。這種做法是便是『與被壓迫的祖先相認』。」他說,唯有知道過去,知道自身受壓迫的歷史,才能「真正的回歸」。回歸十六年,中史科變成選修科、學生不讀朝代的治亂興衰史,但要認識太空人上太空,為揚起的五星紅旗要感動流涕,如此下去香港人只能「回歸祖國」,而不能回到我們的過去。
「香港是沒有歷史的地方」,不過是殖民統治者希望香港人相信的一種歷史觀。香港人要從這種「被無知」的狀態掙脫,唯有自我追尋歷史的真相,才能得到自由。「當然,truth will make you free!」看到他在小說中,從中西歷史之中觀照出當下的由來,紙上時空穿梭,來去自如,也是一種自由。
文 蔡琇瑩
圖 陳淑安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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