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長者,彷彿是一個遲暮滯慢的,代名詞;一群被巨大生活磨蝕得乾涸衰老的生命。
所謂生活巨大,其實壓抑個人的來源是制度限制與無常時局,宏大至一波波世界體系的權力拉扯。
然而意義源自人,人的自主在生活實踐。
鑲嵌在大半輩歲月中,那乍爍乍晦的生活小節,淬礪浮現於銀髮素人藝術家的一筆一劃、一舞一笑一言間。
在那素淨的微小中,有着個人與世界日復日艱難而親密的互動,有記憶的葉影婆娑,也有旺盛的生命力量,迎着朝暾漫泛銀光。
重拾那支筆 長者有話說
一切始於身邊。坐落於老區的牛棚,天天有走在前沿的藝術工作者進出,然而老區的街坊卻無法與這個藝術園地發生關係,「現代藝術之中,沒有老人家的聲音。」策展人俞若玫說。在籌劃這次展覽之前,她總望着街上自牛棚流遊而過的街坊,想到:到底藝術空間和生活空間,有沒有交疊共生的可能?去年二月,她開始找區內的老街坊聊天,後來更發展至每星期的畫班和舞班,經過十個月的相處學習,終於把眾人的創作集結展出,展覽名為《開口笑,畫寫跳》:銀髮藝術展覽是個動詞。
藝術空間,在素人的想像中,往往是一座離地中產或高端精英觥籌交錯的森嚴堡壘,攔在門前的一道門檻,叫階級。俞若玫憶述,長者們初時不敢跨進牛棚大門,覺得害羞,「他們覺得不是自己的地方。」要把藝術空間變成「自己的」,就先要把藝術帶進生活。俞若玫希望找一種方式,把銀髮族的主體表露出來。與長者的接觸,不一定是派飯、清潔家居等一次性施予;豐富對銀髮朋友的想像,嘗試進入老者的生命,感知生命中的可能與熱度,「他們很能夠感動身邊的人。當他們在牛棚門前寫生時,很多人走過來跟他們聊天,跟他們談心。別的長者跟他們訴說自己的不快事,他們就叫他們畫出來、寫出來。」當長者的主體尋得釋放自我的途徑,觀者自能從他們身上細味歷史與個人並行互映的獨特景觀。
長者不是代名詞,是持續生長的獨特個人。一圈圈年輪與紋理,是綿長生活中,靈動意志的躍動芳迹。
明珠 生活的馬賽克
「呢棵Lily好慘呀!」明珠指着一棵,垂掛在藝術村一個展室後門的百合花,微驚道,「Lily喺法國先多,荷蘭都有,你有無讀地理㗎?」一句Lily小識,閃現着點點童真和知識,還有對微小生命的憐惜,「但我種花唔得,一種就枯晒,我住嗰度太多廢氣啦。」大環境洗去異色,但人卻能創造色彩。明珠給記者介紹自己的畫,一幅是在九龍城寨的寫生,草地前是一鱗鱗五彩小石,「係葡國畫裏面,好多顏色㗎!(馬賽克?)係呀馬賽克!喺氹仔、路環啲地,都係用石仔砌,好好心機,一堵牆都砌得好靚!」她的畫,一幅畫牛棚對街的大廈,一個個窗一台台冷氣機,她逐一細細勾勒下來,一點一劃,仔細有條。
啟德安檢記憶 飛機聲和語言
七彩的馬賽克記憶,來自澳門。明珠在澳門出生,爸爸是香港人,她還記得父親申請她來港時,那張第一代香港身分證,「一張黃色紙皮,摺埋,裏面有張相,就係香港身分證啦!」那些年,明珠在澳門一間天主教傳統女校就讀,學得一口流利英語。中學畢業來港,做完寫字樓後就在啟德機場當安檢人員,天天走步上班,有關機場的記憶印刻腦中,就如一班九龍城區的老街坊,能分辨出那聲聲飛機嘶嚎是起飛還是降落。「有次打風,我佗住個仔出嚟,我要踎低,唔行得,掹住啲鐵絲網!打風時就咁行呀,吹走你成個人呀!」除了聲聲飛機痕迹,這個機場也令明珠練就多種語言:潮州話、國語、英文、德文、法文、日文等,她都通曉一二。
要拆就拆,老街坊難抵市建巨人
十多年前,飛機聲始消失於九龍城的上空,明珠也不再工作了,「要拆就拆,要改變就要改變嘅。」要拆的,包括她安居數十年的家。木廠街、馬頭角道、龍圖街、鳳儀街、鹿鳴街、麟祥街、鷹揚街、鵬程街、鴻運街、蟬聯街、燕安街、駿發街及鶴齡街等13街,均被納入政府的重建計劃中。明珠是區內街坊組織13街關注組的成員,已與市建局周旋經年。一眾街坊只希望原區安置,最起碼也要一間換一間,讓老街坊不至流落街頭,「有次開會,市建局嗰個人話,『一間換一間你咪好着數?你叫咩名?』嚇死阿婆啦!」雖然被嚇親,但面對市建巨人,一眾長者為了家園堅決分寸不讓。老人精明,並不懵懂。明珠天天看新聞,「新聞報告一定要睇,劇集嗰啲垃圾嘢就可以唔睇啦!」她說,「逐粒字仔打出嚟都要睇㗎,世界角落有咩發生你都要知」,「新聞自由梗係重要啦,唔係無咩所謂!知少少唔得,要知好多㗎!」憑着這些逐小逐小的塊塊收集,和一分對小節的細緻專注,才能拼湊出她多元紛陳的生活經驗。
趙伯 草書故事
「支筆,無揸好耐啦!」趙伯朗聲笑道。展覽牆上那一句句行書,凝定墨字都有獨特形態,似立又如舞。趙伯說,他無門無派,寫來的行書都是自己手勢,「屋企人成日話我寫字唔得,太潦草!不過我無辦法。」一手潦草,自小習來。趙伯年輕時,在廣州讀書,中學時摘錄筆記,必須快而準,原因是課程沉重,時間稀缺,「返學,成日要開政治會鬥你,浪費好多時間,要追番啲時間,就要快!」
一手自成草書背後,是一道道歷史記憶。趙伯老家在新會,年輕時在內地度過抗日內戰、土改文革,一塊塊歷史磚頭,築構了他的青春,「嗰時,整個中國都籠罩住恐怖嘅氣氛,我一生人都未曾試過咁恐怖。」本應是雞啼狗叫的安和農村,在蕭瑟動盪的氣氛下竟成一片死靜,「日日都拖十個八個出去鬥,又打又跪,一鬥就成村人走出去鬥,拎你上台,畀人篤口篤面,畀人鬧畀人打,實情有啲係莫須有。」他的家只有少少的地,也被鬥得家財盡散。他記得,隔壁鎮的一位大地主,一直以來把自己的財富用以建校濟貧,但在被縱容的洶湧惡性下,他都被鬥得一窮二白。趙伯懂得,鬥,實無助貧富均等,「實情係,農民所得嘅好少,幹部全部都拎晒!一朝一朝都係咁!」
「講寫字真係好慘!讀書嗰陣,我對畫畫寫字真係好有興趣嘅,但係無辦法,嘥咗喺年代!」趙伯嘆說。他無法忘記,那些凋白日子,「我哋返到學校,畀農民子弟歧視,唔同我哋講嘢,又有仇視眼光。」非工農子弟與黑五類無異,校內的共黨支部常設在每班中,監視非工農子弟的一舉一動,趙伯,是其中一位囚徒,「你講過咩上面都知!你行步路歪啲上面又知!即係你好似囚犯一樣。」本是青葱無憂的求學時期,每天跨進校門後他只感覺如坐針氈。想學書法、學畫畫,老師也在互鬥,置學生於不顧;要自學,卻了無渠道,「老毛時代,你想買本書都買唔到!」他曾為了買字帖,找遍廣州永和路的書店、文德路的古董店。他的家,文革時期燒了許許多多的書,所有反動學術思想,片甲不留。在荒蕪的學習環境中,他默默在巨輪底下堅持,「寫字、畫風景畫、素描,想學都係靠自己。」他說起一個「髮」字,「我讀書時睇到教師寫報告,我覺得嗰個字好靚,我記住點樣寫。」
一個英文都唔識 一路自學走過來
那個年代,只有老毛的紅皮書,同學間互相猜忌,人與人的互信消弭。趙伯在高三時逃亡(他說,真正是逃亡)到香港,入讀英專,卻得大病無力求學,「英專一個中文都無,全部英文都唔識,啲字識晒又唔識解。」病好後,他投進社會洪河,做過五金工廠、店舖收銀員、退休前任職大廈管理阿頭,一路靠自學走過來。退休後,他重新把筆桿把書本牢握在手:學英文,由passive voice、active voice學起;畫植物素描、人像、水彩,細考立體感、光差。還有最愛的書法,「睇到人寫潦草好靚,我就學嚟寫,照樣畫。」那個念念不忘的「髮」字,為什麼那弧度如此美?「我睇書知道,原來呢個部分,係草書嘅一部分。」重回生活的墨迹,字裏更添人間溫度。
鄧伯 舞吧讓文字自由
展場裏的玻璃桌上,放着一張藍墨斑斑的文章;文章的作者是鄧伯。事緣,俞若玫請參與工作坊的長者寫些東西,最後只有鄧伯一人交稿;斑駁文字都是心迹,以書寫流露。鄧伯年輕時,與文字關係親密,「解放初期,我都有寫文投稿架,(報紙)有登出嚟㗎!」他喜作打油詩,愛考量文章用字是否精煉、結構是否綿密,對文字有種堅持。他老家在江西,初中畢業後離家外闖,上海、南京、桂林、廣州,幹的是工地苦活,卻從未放棄文字。
「嚟香港之前,我都左左哋,好左吓!」他欣賞毛澤東的詩,感於那種革命恢宏氣魄,「我鍾意佢(共產主義)因為佢一句話,『各盡所能,各取所需』!」來港後,他參與工運,搞過左派工會,自嘲是個老左,後來理想破滅,「三反五反、文革,根本唔係嗰回事。」他那時,寫得最多的時給被囚父親的家書,「我老竇以前係國民黨當過兵,寫信返去畀佢,信都畀人睇過晒。最初話管制三年,三年後都係管制,因為咁樣,結果我就無再寫信返去。」政治力量如刀斷帛,直至一九八九年他才得以與家人連繫,而那時,父親已不在人世。
日做夜做 啤機埋沒了文字
後來,他就不再書寫了。隻身赴港後的幾十個年頭,他在塑膠玩具工廠工作幾十年。那個啤機,就是他日復日的伙伴,「唔小心會啤親手㗎!有啲工友成隻手都無埋!」朝八晚八的繁忙工作,令他再沒精力閱讀書寫,「喺工廠,工作時間長,就掉低咗啦。」慢慢地,就是說話的欲望也失卻了,「我可以一日二十四小時都唔講嘢!」不說話,不笑,默默的承受生活種種。鄧伯在那文章中寫到,以往自己不苟言笑,然而經過這次藝術經驗,令他擁有表露自我的出口:「自在說」讓他重新開口說話;「自由舞」讓他放下拘束舞動身體、「自由畫」讓他知道藝術那沒規則的美。憑着書寫,他也向他的讀者呈現了自由的輪廓,快樂的滋味,「自由,最緊要係自由。」鄧伯笑說。
文 阿離
圖 余俊亮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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