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藝術和生活從來就是銅板的兩面。
早在人類發明文字之前,祖先就用圖畫來敍述生活。非洲部落的岩洞雕刻、古埃及的法老陵墓、中國的敦煌壁畫、香港大浪灣的石刻、詩歌禮樂、舞蹈音樂……亙古以來,人類總是通過藝術記載部族、家庭或個人歷史,抒發感情、薰陶道德、冶情養性。沒有藝術,生活也就沒有顏色,只剩下動物原始本能。
到了21世紀的今天,科技空前發達,人類上天下海,還涉足宇宙;同時,我們也目睹國與國之間的紛爭和強暴、雨林的消失、沙漠化的擴大、稀有動物絕滅、有毒食物氾濫、恐怖襲擊接二連三……在這年頭,揭開文明的面紗,人類比任何動物更野蠻、更暴戾。「萬物之靈」?是誰說的?
人類的獸性將帶來無窮的浩劫,而導致這絕境的主要原因是在於我們一面倒地追求經濟的發展,大大忽略構建社會的藝術美感。香港的官、商、政界整天在強調這是一個商業城市、金融中心,其他所有屬非經濟發展一概靠邊站。
讓藝術構建優雅社會
用藝術來陶冶人性,促成全球性的和平共處,並不是書生的荒誕,學者的烏托邦。
藝術的最終極追求是「尊重」:對大自然的尊重、對異己的尊重、對人格的尊重。
大自然是藝術的母親,是美的搖籃。一方面,大自然提供了藝術創作的靈感,另一方面,大自然一草一木,一蝶一鳥的絕色讓人不忍摧殘它,惜花者必是護花人。摧花踐草於心何忍?大自然孕育出人類的美感和道德感。藝術蘊涵着人類各種豐富多樣的感覺,醉臥在無盡的大地上,風吹草低見牛羊,我們用藝術來幻想,明月千里寄相思;從風搖枯葉、雨泣殘紅想到人生的無常。我們很難想像,如果人類僅僅是生存在堅硬冰冷的石屎森林中,沒有顏色、沒有味道、沒有蟬鳴鳥唱、沒有激情和衝動,看不到日出星移、蕉風椰雨,那是什麼樣的生活?
一個社會追求藝術感,也就表明這個社會希望建立一個具有美感,具有同情心、愛心的優雅社會(good society),而美感的根源就是我們的大自然,因而在構建藝術感之前,我們要首先學會尊重大自然、疼惜大自然,明白人與日月星辰、花草河川本來就是相依為命的。藝術,並不是人生的點綴品,而是人們對大自然的一種態度(attitude),是芸芸眾生的生活方式。藝術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藝術。
可惜,現今藝術在社會中都被人為的從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強硬割裂開來,藝術與生活分了家,一分為二。在資本主義運作的社會中,藝術被商品化(commodified):它成為潔淨明亮的購物商場中的奇貨;它出現在衣香鬢影的舞會裏的名女人身上,是悠閒階層生活的娛樂調解劑;它成為拍賣場上的獵物,而賣價卻是平民百姓幾百幾千世都掙不到的天文數字……「藝術」是有錢人家大廳牆上的一幅畢加索名畫。藝術的推廣往往讓位於城市硬件的擴展、美感的培育總敵不過功利的成本算計。在單向度的資本主義信念中,在一切都商品化的生活情境中,人與大自然脫節,人與藝術脫節,人與人性脫節,與自身脫節,只剩下赤裸裸的掠奪和剝削。
眾生俱是我的陌生人,到頭來陌生人包括自己,大清早,攬鏡自憐,驚惶地自問:「我是誰?他是誰?」陌生人在鏡裏,房子內只有我一人,何等惶恐?何等焦慮?
讓藝術重返生活是具有時代的迫切性的。當我們的社會愈來愈麻木、愈來愈冷漠,也愈來愈自私的時候,建設具有美感的優雅社會是當前急務。藝術來源於大自然的美,美催生出人的憐愛及惻隱之心,愛藝術的人,他必會疼惜大自然、尊重大自然,而學會了尊重大自然,我們才會進一步尊重人,尊重和自己不同的人,這便是世界和平的起點。
藝術生活化,生活藝術化
我是一個愛藝術的書生,一介布衣,搞的是社會學,不是財經、地產、股票、政治。多年以來,流轉於香港、加拿大、新加坡、澳門、內地等地,不輟以「玩票姿態」收藏古董及藝術品。中華文化、異國風情(特別來自東南亞的),我兼收並蓄。加之各方好友中,風雅才情者大有人在,閒時喜獲精品二三件轉讓,積年累月,藝術、趣味與友情交融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寶庫」,裏面的藏品中西俱全、亦古亦今。
我身為一個社會學者,思想行為皆不離本行。我熱切希望將藝術帶到社區,讓藝術回歸生活。追本溯源,這種思想和態度來自社會學的藝術觀。社會學處處質疑權威及意識形態,注定要樹立一面生活化、平民化的藝術旗幟,堅決反對文化政治精英與財團富豪的壟斷。
夠了,已經太資本主義了。生活在香港,節奏多麼快、壓力多麼大。我們逃不出資本主義,商品化無孔不入。藝術本來是我們心靈的最後淨土,奈何大眾常有一種錯覺,覺得藝術高不可攀,遠不可及。一次再一次,當我嘗試跟身邊的人談論擺在面前的油畫時,他們總會打斷我的話柄,重複這句話:我不懂藝術,我買不起藝術品。因此我想分享自己的經驗:一般人一樣可以擁有自己的藝術收藏,不需要很多錢,重要的是人對作品、創作者及與之關聯的事物的一份情。我們必須瓦解藝術是精英禁臠的迷思,讓整個社會擁抱藝術,才能構建一個「優雅社會,優質生活」(good society, good life)。
要讓藝術構建優雅的社會,首先要讓藝術全方位返回日常生活,我們要讓藝術回歸,再一次包圍着整個人、整個社會。
回顧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代,「藝術」在我的生活中幾乎是空白的。小學和中學階段,學校的藝術活動少之又少,除了一周一堂的音樂課,中學三年級時的一次全校書法展覽之外,記憶中再搜尋到的藝術活動就是父親帶着我長途跋涉的坐渡輪從荃灣到青衣看大戲。台上的聲、色、藝讓人看得如癡如醉;台下的父親借用戲劇情節苦口婆心的向我講解處世為人的倫理道德,警惡懲奸一番。我生平第一個道德哲學(moral philosophy)老師是我的母親,第二個是大自然,而第三個竟然是父親口中的廣東大戲!
陳國賁
香港中文大學商學院資深研究顧問
陳氏社會研究學院(Chan Institute of Social Studies)創辦人及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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