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陣﹕午夜裏的都市驛站 / 文︰蔡子強

【明報專訊】今個星期，一套改編自日本漫畫《深夜食堂》的電影將會在香港上映，執筆之際，電影我仍未有機會看，但電視劇則已經看過，而且十分喜歡，電視劇已經拍攝至第三季，每集半小時，點到即止，但也因如此，反而更加餘韻綿長。


故事講述，在東京新宿街頭的一條後巷，有一間由老闆獨自經營的簡陋小食堂，由深夜零時到清晨7時營業，小食堂沒有正式名字，但常客慣稱之為「深夜食堂」。


這間食堂，成了都市裏午夜的驛站。在漫漫長夜裏，舖子的門被一次又一次的拉開，呼進了凜冽的寒風，也迎來一個又一個的客人。


在社會裏底層最落泊的人，像黑道頭目、未遇伯樂的歌女、年華已逝的「剩女」、過氣AV男優、年老的街頭歌手、屢戰屢敗的拳手、半工讀的送報苦學生、自小被遺棄的演員、自卑的脫衣舞孃、認為自己已經無法回頭的江湖蠱惑仔……一個又一個，深宵來到這間舖子，不單是為了填飽肚子，更是為了讓那顆飄泊無依的心靈，可以找個地方泊岸。


劇中人，飽受生活的折騰，經過一天的勞累，渾身傷痕，帶着一肚的挫折與沮喪、困惑與茫然、哀傷與愁苦，拉開舖子的門，獨個兒踏進這間舖子。


在料理吧台前擠了個位置坐下，然後，要了食物，便自斟自飲，一杯又一杯的苦酒，灌進愁腸，偶爾與老闆搭上幾句，一些人，得到開解，但另一些人，卻依舊愁腸百結。


每個人，都有過去；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個故事；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道傷口。


在味道中找尋回憶

在這間舖子裏，吃的不是什麼珍饈百味，只是普通如煎成章魚狀的香腸、煎蛋捲、貓飯、茶泡飯、薯仔沙律、牛油撈飯、豬排飯、碎蛋三文治、醬油炒麵加一隻太陽蛋、烤竹莢魚、拉麵……都是尋常不過之物，但每道料理，都有着自己獨特的一種味道，也承載着獨特的一份感情。例如：


每次都點薯仔沙律的過氣AV男優，原來是因一直都未為當教師的母親所諒解，甚至連妹妹的婚禮亦不獲母親准許參加，於是一別家鄉20年，一直無面目返家面對家人，於是，母親在他幼時為他煮的薯仔沙律，便成了他對母親思念所繫……

3個每次都點茶泡飯，原本情同姊妹的「剩女」，一直口口聲聲，以堅決追尋高尚「純愛」、非理想不嫁作為藉口，其實，只是用來掩飾自己找不到男友的失落和哀傷。但後來，隨着年華漸逝，有人降低要求，有人甚至搭上姊妹的前度，結果3人不歡而散，各走各路。一晚，其中最固執的那一位，再度光顧，席間唏噓的向老闆說：「到了這個年紀，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還會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固執己見，總喜歡左思右想。」老闆為她依舊煮好一碗茶泡飯，送上她面前，並說：「人生本來就不用想得太多，就像茶泡飯一樣，簡簡單單，美味就是美味，這不就已經足夠了嗎？」之後，她端起面前這碗茶泡飯，細細品嘗，邊吃邊流淚……


一個自小被父母遺棄的女演員，每次都會點醬油炒麵加一隻太陽蛋。機緣巧合，女演員獲派飾演一個類似身世的角色，劇情到最後說她與父親重聚，結果原諒了父親，但只可惜，演到這一幕，她無論幾努力也不能入戲。她光顧食堂，老闆見她愁眉不展，與她聊起，才知箇中原委。她說，明明被拋棄，卻沒有怨恨，還要原諒，她實在想像不到那種心境，所以她一直演不好。老闆問現實中她還是否恨父親，她沉默了良久，茫然的說了一聲不知道。當老闆把炒麵端到她面前時，她赫然發現，這次麵上灑上青海苔。原來較早之前，當老闆與一位老客人說到這位女演員最愛吃醬油炒麵時，老人家千叮萬囑，叫他下次為她弄炒麵時，上桌前要灑上一點青海苔，那麼麵便會更加好吃，叫他下次一定要為她這樣做，於是老闆姑且一試。女演員以筷子夾起面前的炒麵，邊吃邊流淚。原來，這正是她年幼時，父親為她弄炒麵時的獨有做法。結果，她終於順利演好了這最後一幕。


在回憶中找尋撫慰

就是如此，食物，漸漸成了治癒傷口的藥方。


每位顧客，便在這些味道中，找尋回憶，又在回憶中，找尋撫慰。


香港沒有如此的深夜食堂，即使有，也沒有這樣的氛圍，因為，那不是這個城市的性格。


在香港，那些於午夜仍在街上四處飄泊的都市浪族，卻會落腳於那些24小時營業、年中無休的便利店當中。


在便利店裏，先揀一罐啤酒或汽水，再在雪櫃中拿起一包蝦餃、燒賣之類的點心，再加一盒「波仔飯」，又或者杯麵，放進店中的微波爐裏「叮熱」。在這等待的三兩分鐘，一邊呷着冰凍的啤酒或汽水，一邊講電話，或以手機上網，總之一秒鐘也不會讓自己閒着。到了微波爐「叮」一聲，便拿出食物，三扒兩撥，呼嚕呼嚕的吃掉，再走出門外，匆匆消失於夜幕下，一抹霓虹燈色之中。


讓午夜裏飄泊無依的心靈可以泊岸

那一點點微波爐食物，在午夜裏，不單讓你填飽肚子，也讓你在午夜的飄泊之中，心靈得到一點慰藉。


與日劇中的深夜食堂相比，這裏少了幾分沉重，多了幾分灑脫，也反映了這個都市的性格，「拿起」、「放下」，都在一瞬之間，容不下幾分眷戀的餘裕。


於是，午夜裏的便利店，便成了都市裏的一個人生驛站，那裏永遠燈火通明，永遠川流不息，縱然，大家永遠只是擦肩而過。


便利店讓你相信，午夜裏，縱使在街上四處飄泊，無論你有幾倦、幾餓、幾空虛、幾寂寞，它都永遠在那裏等待着你，不懼曲終人散。


原來，天下間真的有不散之筵席，縱然，席間每一位，都是行色匆匆的過客，來去，都不帶走一片雲彩。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