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遊柬埔寨,紀念品店到處有賣一種叫krama的廉價圍巾,它以硬身棉布製成,呈藍紅色格仔花紋。
當我離開吳哥窟附近的酒店時,女服務員從大堂追出來,把一條圍巾掛在我脖子上,祝我旅途愉快。
明顯是酒店待客的商業點子,我裝模作樣跟她合十告別,登上巴士離開。
從吳哥窟位於的暹粒市,坐七個小時巴士就到達首都金邊。
到此一定會參觀赤柬於七十年代虐待政治犯的tuol sleng監獄。
我沒想過,在這裏會重遇「柬埔寨特色圍巾」。
一名倖存者Chum Mey在回憶錄裏說,獄卒虐待囚犯前,會把受害者蒙眼,他本來戴着一條圍巾,被搶過來成為蒙眼工具,其後他在監獄被毒打、電擊、扯甩腳甲,逃命時更目睹妻兒被殺。
在這監獄裏,約有一萬四千人受虐而死。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形容,「柬埔寨是個對比強烈的國家,旅客被兩個景點吸引,吳哥窟象徵它的輝煌過去;赤柬的殺戮場象徵它的創傷。」在旅客眼中,「兩個柬埔寨」對比太大了。
然而細看究竟,又可以從古蹟看到今日柬國千瘡百孔的國情;從異國的暴政,也能窺見到放諸四海皆準的人性。
古城 過去的繁盛 現在的吸金
因為王家衛一套《花樣年華》,「吳哥窟」在香港為人熟悉,不少人慕名去尋找梁朝偉把心事埋藏的樹洞。然而吳哥窟所以聞名於世,全因法國殖民者。吳哥王國是千年前的遠古文明(公元九世紀到十五世紀),王室信奉印度教和佛教,於是用石頭興建多棟廟寺。至柬埔寨在一八六三至一九五四年成為法國屬地,法國探險家深入叢林把荒廢了的寺廟「再發現」,並向西方國家推廣。「吳哥」象徵的繁盛形象,讓近年多災多難的柬國可回望過去,追憶一個遙遠美好的神話。柬埔寨國旗上那三個佛塔,正是吳哥窟的身影。
中國客增長 懂普通話吃香
放在現代時空,吳哥窟成為了柬國旅遊業「吸水力最強勁」的資產,可謂靠佢「食老本」。每年有逾一百萬遊客到訪,佔全國遊客近半。其中,來自中國內地的遊客增長最快,在古廟裏,他們一團團來,豪氣地購買小販兜售的沉香手鏈和十美元一幅的風景畫。當地導覽員爭相學普通話,懂英語的賺二十美元一天,懂普通話可加價到四十美元。寺內不時有赤腳兒童向遊客兜售水果,小女孩猜我是內地人,跟我用普通話說﹕「姐姐,買水果嗎?」
有個說法,吳哥窟乃神聖之地,遊客不可衣著性感入場。近年有關吳哥最hit的新聞,就是有法國和美國青年,於寺內拍裸照,成為國際醜聞。在寺內,我也看到有遊客在古蹟倒立、做掌上壓等無聊行徑。但感覺是,當地人見怪不怪,窮得太久的國家和國民,或許更在意是遊客帶來的現鈔。參觀吳哥窟寺廟群,三天門票盛惠四十美元,由私人公司替柬國政府收,如潮水的旅客帶來可觀收入,但吳哥門票引伸的帳目混亂問題,一直為當地輿論詬病。專門研究柬國歷史的澳洲學者David Chandler批評,柬國貪污,吳哥門票收金縱多,卻未見造福社會。三天下來,我參觀了逾十間廟,發現修復工作主要倚靠「外國勢力」,每間廟均由不同國家出資協助保育維修,有日本、中國、瑞士、德國等,如同「八國聯軍護吳哥」。
「八國聯軍」保育吳哥
柬國古廟保育問題,在一個偏遠寺廟叫Beng Mealea表露無遺,該寺廟已被「半私有化」。原來通往寺廟的路破爛不堪,二○○三年,政府把這寺外判給一間叫kham someth的建築公司,簽訂三十五年合約,公司投資二千一百萬美元鋪柏油路,並有權在附近建酒店高球場,再向入場遊客收取五美元路費。然而寺廟的管理卻奇差。入寺後,有穿政府制服的阿叔表示可提供導覽服務,他衣著破爛,身上發出三日沒洗澡的味道。入目所見,整個廟已塌陷,亂石滿地,不像重點寺廟般有人進行保育工作。阿叔拉着我的手帶我爬進廢墟,像歷奇探險般爬來爬去,作出無厘頭的英語解說,並不斷替我拍照。說實在,能夠在千年古蹟裏像《奪寶奇兵》主角般探險,的確頗刺激,但想到千年古廟任我踐踏攀爬,實在有違保育常識。最後,阿叔問我拿了五美元小費,到了這刻,我已不想深究錢是他自己收的,替私人公司收,還是替政府收。在柬埔寨問這種問題,似乎太天真。
人民 赤柬過去 赤貧仍有
離開古寺,在出口看到一個牌,上寫「地雷地帶﹕自二○○三年於此範圍已搜出四百餘地雷,由聯合國聯同德國政府協助」。這牌子又再提醒遊客,柬國近年的浩劫。自七十年代,美國、越南和柬埔寨不同政權因戰爭於境內留下大量未爆炸藥。參觀吳哥的遊客,常在寺廟出口見到一班身體殘障的阿叔拉奏樂器,向遊客要求打賞,旁邊有個告示寫着「地雷受害者」。這種把「不幸展示」的籌款手法,在柬埔寨經常出現,叫人心裏有點難過。
在柬埔寨,旅客多坐由電單車改裝的tuk tuk作交通工具。我的tuk tuk司機Pros Bou今年三十餘歲,非常賣力,利用手機apps接待世界各地客人。他開車近十年,太太在旅遊區賣民俗服,女兒六歲。Pros Bou讓我看到新一代柬埔寨人的活力,他讀書不多,在私校學了兩年英文,英語說得很好,晚上還進修普通話﹕「我希望女兒讀多點書,將來不用像我們般靠勞力搵食。」在他身上,我看到一個「個體戶」如何透過市場經濟改善生活,對未來滿懷希望。
基層司機:社會向前須換領導
跟柬埔寨人聊天,你會發現,成年人都記得赤柬的歲月。Pros Bou說,他父親在赤柬期間於家鄉無辜被殺。七九年赤柬被越南打敗,其後十年越南統治生活仍然艱苦,至九十年代初聯合國介入舉行大選,社會才漸漸穩定。柬埔寨雖然有選舉制度,但多年來領導人都是洪森。Pros Bou雖只是個基層,但他對政治的理解讓我訝異﹕「社會要向前行,必須要更換領導人,我們多年來都是同一個政府,同一個政府做事方法就會一樣,事情就沒有改進。」
Pros Bou知道我要去金邊,提醒我那裏治安不好,叫我小心。從金邊市中心坐一小時車,會到達位於郊區的赤柬「亂葬崗」,有The Killing Field之稱的Choeung Ek Centre。沿途可見垃圾滿地,貧民區衛生條件極差,和吳哥窟旅遊區那邊的鳥語花香,相差很遠。雖然近年柬國因旅遊業和製衣業有可觀的經濟增長,我們女士買的fast fashion如H&M、Zara部分生產線在柬埔寨,西方國家多年來也提供巨額援助,然而該國貧富懸殊仍然嚴重,四成幼兒營養不良,三分之一人未有乾淨食水。
白骨 出賣「不幸」的模式?
赤柬暴政在一般人腦海留下的畫面,就是那堆從亂葬崗起出來的受害者頭骨,彷彿成為赤柬的icon。其中,有九千個頭顱展示在Choeung Ek的佛塔裏。我有點訝異,佛塔裏竟容許拍照。據知,國內偶爾有討論說,是否要停止展示骸骨,轉為將骸骨火化入土為安,但倖存者組織卻爭取保持展示狀態。因為,近看受害者頭髗,可看到子彈或斧頭打穿的痕迹,是追究暴政的有力證據。時至今日,雖然聯合國促成的「柬埔寨特別刑事法庭」自二○○九年開始,對赤柬領袖進行審訊,但由於今日的柬國領袖層和當年的赤柬關係千絲萬縷,要為赤柬統治下近二百萬亡魂尋冤,仍然路漫長。
導遊隨手拿人骨講解
去年我曾到訪紀念納粹受害者的波蘭奧斯威辛集中營,對這種另類「景點」已有一定心理準備。誰知,參觀完畢,對骸骨處理手法還是感到意外。這個四十年前曾經是亂葬崗的地方,今日已清理得七七八八,餘下一大片泥地,大部分骸骨亦已安放在佛塔裏。然而,原來泥土裏仍埋有不少人骨,隨雨水洗滌而漸漸出土。我跟着展館的指示步行,中途竟見「勿踏在人骨上」的指示,我垂頭細看,赫然發現,腳邊的泥土裏,隱約見到一條條白骨和破碎衣物,只要不小心,的確會踩在其上。場內另有一角擺放近年才出土的骸骨,當地導遊習慣隨手拿起一塊人骨跟遊客講解。我見到骸骨得到如此待遇,渾身不自在。我記得波蘭集中營所有逝者衣物和頭髮都被玻璃箱妥善保護。柬國容許遊人對骸骨近距離接觸,令我想起吳哥窟古蹟付五美元便任人攀爬的經歷。我不禁反省,自己是否用了西方價值審視這個第三世界國家,要求太苛刻?
學校成刑房 褪色的黑板
回到金邊市中心,另一個了解赤柬暴政的「景點」就是Tuol Sleng Museum,前身是一間中學。赤柬這政權和「學校」有點不解之緣,其領袖波爾布特本身是一名留學法國的老師,赤柬統治後,卻關閉學校,把知識分子趕絕。據說,只要戴眼鏡,手掌皮膚嫰滑,就會成為階級敵人。諷刺是,赤柬就地取材,原來是學生書桌的木材,被用作刑房間隔,今日參觀,褪色的黑板仍掛在牆上,凝視着千萬個無辜國民被虐致死的班房。
在Tuol Sleng的出口,有兩個阿伯在擺檔賣書。原來他們曾於此監獄受虐,是少數逃出生天的倖存者,他們都在此開檔賣自傳。其中一位叫Bou Meng的七十多歲阿伯,旁邊有名妙齡女親友替她推銷,用英語喊着﹕「十美元一本」。我有點猶豫,她加多兩錢肉緊,埋怨着﹕「政府每月只給他廿五美元生活費……」講到咁白,我不好意思,唯有從錢包掏出十美元,買完書還可與「倖存者」合照。我心想,又是柬埔寨「出賣不幸」的模式,雖感覺不妥,卻也不願意批判什麼。話說回來,回家細讀兩本自傳,內容不錯,只是印刷不精美而已。
向左走 向右走
赤柬在七五年到七九年統治期間,有近二百萬人死於虐待、患病、飢餓,平均每四個國民就有一個受害,是人類歷史上殺人最多的政權之一。赤柬參考了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把知識分子趕到鄉下,強迫勞動增加農作物產量,希望可以藉此建立共產烏托邦。澳洲學者Chandler指出,赤柬政權多年來最大的支持者就是的中國政府,中共一直提供大量軍事和經濟支援。後來柬國被越南於一九七九年入侵,赤柬成為流亡政府,中美等大國依然支持多年,只因為要與蘇聯支持的越共抗衡。中柬友好至今不變,今日柬埔寨市中心一條大街,就叫「毛澤東大道」。我讀了金邊的英文報紙,社評說道,寧可親中也不要親美,因為美國的財政支援要求柬國搞好民主和人權,來自中國的財政資助就沒有附帶條件。
大國的政治取態從來是利益先行。有時目睹一些香港人說,要求西方勢力支持香港爭取民主,回看柬國的悲劇就知道這想法未免太天真。然而即使是一介平民,也應緊記另一教訓,如何不會因為理想主義而成為了施暴者的共謀。
唱好赤柬者 公開說後悔
在Tuol Sleng監獄有一個七年前增設的展板,由瑞典官方人權組織The Living History Forum和柬國的非政府組織Documentation Center of Cambodia共同策展。內容提及,七十年代瑞典有一批左傾知識分子,對共產主義充滿期盼。他們一行四人在一九七八年被邀請到訪柬埔寨,還與赤柬領袖波爾布特在皇宮裏共晉晚餐。他們獲安排到工廠、村莊、學校參觀,雖然街道空空如也,醫院只有兒童飾演的「醫生」,但因為對共產主義充滿憧憬,認為赤柬是理想的烏托邦,回國後仍唱好赤柬。但這一年正是赤柬殘殺平民最厲害的時候。其中一個名叫Gunnar Bergstrom的男人,三十年後回到監獄舉行展覽,公開表示後悔﹕「我被一個謀殺人民的政權利用,成為宣傳機器一部分,我想向受害者道歉。我們被擺佈了,但同時,我們也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事。」
在柬埔寨這麼多天,目睹當地的經濟落後與貪污,或可說與港人無關;大國之間的鬥爭,小市民更可說自己無力左右。然而這名瑞典男的教訓卻震撼我良久。一個讀書人滿腔熱情,想讓社會變好,然而正正就是這種熱情和理想主義,蒙蔽了理智。Bergstrom在展覽的結語說﹕「歪曲的意識形態可以欺騙這麼多人,包括一些想令社會變得更好的人。每當有人說他看到真理,表示可以為社會問題提供快捷解決方法,我們務要有戒心。」正當香港的政治氣候變得敵我分明,情緒先行,表態多於檢視事實,這個來自異國慘劇的提示,讓我深切反思,要小心不要被狂熱情緒蒙蔽,即使是一介平民,也有可能站在wrong side of history。有時,愈聲嘶力竭表示自己代表正義,愈肯定自己動機純正的人,反而是被蒙蔽被利用而成為歷史的劊子手而不自知。
文、圖/ 譚蕙芸
編輯/方曉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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