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研究植物學的人,也許因為徘徊山林間,細研花草樹木,常聽雀鳥流水聲,浸淫在那樣寧靜清幽的環境裏,這樣的人,總是比較出世,比較清高的。
所以中大生命科學學院胡秀英植物標本館畢培曦教授,訪問期間,總是平和謙遜、臉帶笑容。
國際植物學權威、香港植物學先驅、兼有「百草婆婆」之譽的胡秀英教授首批門生就是畢教授,所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但畢教授不止如此。
自胡老師在二○一二年逝世至今,他依然惦記恩師,繼續默默耕耘,且師承胡老師的學問精神,掩不住對植物學的熱愛,同時也以所學關注惠及社會民生,可謂青出於藍。
每一種植物,都和人一樣,擁有獨特生命,只是它不能哼聲,而往住背後,都有它的特性和故事。
植物學,鑽研的是「傳粉」和功能,繁殖下一代;而學問,着重的是傳承和開拓。
尋根究柢 堅持
彷彿又回到植物的根本,畢教授四十多年來那種尋根究柢精神,其實跟胡老師一脈相承的。
在大學站沒有校巴可直達中大神學院,畢培曦教授在電話裏笑聲朗朗地說:「走路上來挺遠、挺辛苦的,你慢慢行。」烈日當空,徒步上山,確實不可能不氣喘冒汗。不過也能體會到,他們研究植物學,每一次在大自然間考察探尋,確是不易。終於上到山,讀植物學的人,在野外日曬雨淋,特別刻苦。果然,畢教授穿了一身簡樸運動裝束,還帶了一個環保袋,卻是另一番溫文爾雅。
吊鐘王 扎根崇基40年
崇基神學院在中大的西邊,環境特別清靜,畢教授指着一棵樹,這棵名為「吊鐘王」的樹甚是罕有,可說是中大最大最老的吊鐘王,樹下用磁磚拼了個「雋」字,代表雋社。一九七二年,他在中大崇基學院畢業,親手種下這樹,四十多年以後,樹長成了現在兩三層樓高拔挺茂盛的模樣。原來大四那年,他研究「香港的草坪用草」,去信港督府想研究那裏的草坡,後被轉介給九龍公園的主管,在苗圃得到了這棵吊鐘王的幼苗。吊鐘王不難栽種,畢教授說,吊鐘王的花在五月和十一月盛開,鮮紅艷麗的花垂下來,在新年時意頭也好。飛來採蜜的雀鳥,嘴巴比較長,牠用腳爪着花枝吸蜜時,頭上的鳥毛就沾了花粉,便同時開展新一輪傳粉過程。
冬青樹 常念百草婆婆
神學院的一處草坪,還有一棵不甚起眼的冬青樹,只有一米半高,原來就是紀念胡秀英老師所種下的,這個紀念的意義比冬青樹的高矮更重要。一九六九年一月,畢教授第一次上胡秀英老師的課,那時剛放完聖誕節假,大家度假心情未退,突然一個女人走進課室,有點矮、束着短髮、衣著樸實,兩手空空,也不打招呼不說話,逕自擦黑板,畢教授心想,她應是女工。怎料,胡老師轉過頭來,開腔說英文,嚇得大家鴉雀無聲。又有一天,他們跟胡老師到中大荷花池外邊的泥灘,去發掘泥土裏的生物,午後水退,他最記得的是,被蚊子咬得一腿都腫了。他回想:「那時想,以後千萬不要跟她學習。後來真的太有趣了,就忘記了。」畢教授修讀生物學時,最初打算選讀動物學,但就是因為胡教授,他笑說:「咗我入去讀植物學。」胡老師對植物研究的興趣和熱愛,以及實際行動,完全感染了他。他在大二選科的最後一刻,毅然填上植物學。這是一個轉捩點,「這樣一去就四十多年了」。「人的每一件事,總是因為遇上一些事情的安排,而影響了下一步所做的事。」
胡老師「播種」根緣
曾看過畢教授伴於胡老師病榻的照片,少不免有點哀愁,只聽他對胡老師的生平琅琅上口。胡老師在徐州的農村出生,生活淒涼,只能吃粗糧,因為環境衛生問題,小時得病,吃了爸爸踏雪出城買的草藥,才逃過鬼門關,所以她心裏對中藥很感興趣。她家裏有位親戚,本來想自殺,後來遇上基督教會的人,輾轉還成為了傳道人。「人生,很多有趣的事情放在一起,炒埋一碟,就變成了很有趣的人生故事。」她家受教會影響,所以不用她紮腳,不然她紮了小腳,後來就不能通山走了。她後來入讀教會的小學和中學,受良好英文訓練,再入讀南京金陵女子大學,在廣州嶺南大學修讀碩士時,師從研究「竹」的國際權威莫古禮(F.A. McClure)老師。而恰巧,畢教授在一九八五年和中國科學院的賈良智教授,也出版專著《香港竹譜》,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傳承。碩士後,胡老師獲獎學金,到美國哈佛大學致力研究中國冬青樹,一九六八年回港,之後便在中大任教,胡、畢兩師徒的情誼就此開始。
曇花,一現之哲學
我們一般人會認為,植物學家的工作,就是分辨植物種類。但畢教授說,那只是記學之問,「在植物學裏,還有植物的生活習慣,特別是適應環境的特徵。譬如一朵花,我們愛看花的形狀、顏色、結構,配合起來很美麗。但為何花的形態會是這樣?有什麼功能?其實很多時和傳粉有關,幫它傳播花粉的昆蟲或媒介,如何在環境和結構上,實現到它的功能?而看它的功能,就更有趣味,超過於只觀看一朵花本身。」就像曇花,只在一夜盛開、花瓣呈白色、充滿香氣。原來白花瓣是為了在月下,即使只有微弱的光也能看到,能引來飛蛾。飛蛾像帶着飲管的動物,插進花裏吸蜜,同時也能傳播花粉。
是生物學,也是萬象學
「曇花很漂亮、顏色結構很醉人,但幫助它傳粉的關係,才最有趣,這是一個看不見的局,配合得天衣無縫。所以植物的生理,既是生物學,也和動物有關,還有經濟用途、衣食住行、環境園藝建設,再加上文化、信仰、詩詞歌賦等,就更加有趣了。」他還會找舊生陪他去觀察、幫忙拍照。「很多時在自然界裏有趣的事,我們匆匆一瞥就算了,如果花時間坐下來看它整個過程,一方面是享受,另一方面就是長進新知識。」
土沉香慘死 植物學緝兇
最近畢教授在他《明報星期日生活》的專欄裏提及土沉香,他花了很多時間,研究其種子的傳播,發現黃蜂會取食土沉香種子的外層,這樣亦有助土沉香播種。「土沉香是香港重要的樹種,『香港』也是靠土沉香而得名,但現在很多越境而來的內地人,胡亂砍伐,破壞了我們珍貴的樹木,所以希望大家重視這件事。」沉香賊的做法是,若樹老內傷,就整棵砍去,因為裏面黑色的樹脂在燃燒時會釋出香味,所以特別珍貴。而健康的樹,則會狠狠地斬傷它,因為樹受真菌入侵,受傷後含辛茹苦地堅持,分泌樹脂來對抗那些真菌。連嘉道理農場,甚至是中文大學路上的土沉香,也受蓄意破壞,校方只能在學校已知的地方,用膠板圍起樹木,或用CCTV監察,但在一般叢林中,就難以防範。「我們應尊重、愛護自己的林木,怎可能任由他們肆無忌憚?」畢教授說。土沉香屬瀕危物種,政府是可執行行政手段,如今警方也開始積極追兇,但更應由官方和內地合作執法,並要求所有沉香擁有人,都要取得許可證,才能杜絕問題。
髮菜 一滴碘辨真假
在中醫中藥研究中心,畢教授像偵探一樣,進行惠及民生的研究及鑑證,例如檢驗鱷魚肉、冬蟲夏草、人參等的真偽。他在大學教授時,創立「植物創富及添趣」科(Plants for Treasure and Pleasure)。課程範圍涉及多方面,包括研究植物做成的飲品、食物、香料、藥物、園藝、建材、武器等等。其中他記得在一九六九年九月,跟隨胡老師所學,研究髮菜,髮菜其實是念珠藻,是藍藻的一種,將一條髮菜在顯微鏡下縱向剖開,就會得出:一顆一顆圓珠連着一串。
多年後,消費者委員會委託研究所,化驗市面蒐集回來的髮菜,以分辨真假。在顯微鏡之下一看,發現有一些樣本,切開之後沒有看到珠子或細胞,原來並不是生物。於是畢教授再於各種樣本上,滴上不同的化學試劑,在滴下碘酒時,發現沒有珠子細胞的樣本,馬上呈現黑色。碘酒是用作試驗澱粉質,即是說,假的髮菜是用澱粉質製成。
另外,由於髮菜出產於中國西北乾旱地帶,貼近地面生長,且因天氣寒冷生長緩慢,在收採時,需要梳扒土地,卻將披土和相關植物全數破壞,土地沒有植物覆蓋,沙漠化將更嚴重。但問題是,現時香港仍繼續售賣,畢教授認為,髮菜雖不是瀕危物種,但卻對環境帶來極嚴重影響,加上髮菜內含毒素,現時腦退化症更與其有關,是時候要亡羊補牢,停止食用。
洋甘花 吃中藥會中毒?
提到毒素,畢教授在一九七二年於中大修畢植物學後,暑假在等待去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進修博士時,收到學校的緊急電話,指伊利沙伯醫院有人食用中藥後昏迷。畢教授展開調查,他緊記胡老師的教訓,先將乾的中藥材用水浸開,才發現那是洋甘花,含有阿托品成分,可以令人昏迷,至此水落石出。另一次,一名茶樓女工,因為未婚夫「熱氣」,她便到黃大仙下邨,十元執了兩包龍膽草來煲,煲完覺得苦沒有喝,未婚夫卻喝了兩碗,有朋友又來喝了一碗,及後二人雙雙昏迷,這件事撼動了全香港。畢教授解釋,奇怪的是,龍膽草無毒,只是寒涼,喝多了只會讓人肚瀉。切片鑑證之下,發現是「鬼臼」,含有毒素,事故二人中毒。當時的中藥研究院,是研究中藥的鼻祖,協助辨別藥材真假、質量和安全,為社會作了一大貢獻。
畢教授為學問和真相鍥而不捨、尋根究柢,他說:「要記着問:點解朵花係咁?你不懂得回答,就應該去找資料,再對應實際情况,你會知道裏面充滿了太多未知數。」「趣味在自然界處處也有,只要問了『點解』,後面便會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大自然的奧秘就放在你面前,就取決於你在不在乎。
文、圖/ 李寶瑜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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