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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專訊】2008年華爾街危機引發全球金融風暴，很多學者斷定美國的金融霸權已經走上末路。那個時候我開始研究全球美元本位體制的歷史與中國購買美債問題。2009年我在之前任教的印第安那大學報告初步研究成果之後，有即將退休的同事問我美元陷入危機，是不是要盡快將積蓄轉移到歐元保值。我當時的建議是：美元在1971年脫離金本位之後維持全球霸權的政治經濟條件還未根本改變，現有格局下難產生可以挑戰、取代美元的金融力量，美元最後會沒事，所以不要輕舉妄動。
在往後幾年，歐債危機一發不可收拾，國際游資重回美元資產。中國等新興經濟下滑，使全球資金加速靠攏美元。到了今天，美元走強，美國更成為全球最有活力的經濟體。當初預言「美國經濟和美元完蛋」的論者，眼鏡碎滿一地。
美元泡沫引爆全球金融危機，最後竟然能明哲保身，強勢回歸；無辜受牽連的歐元，到頭來反而水深火熱，歸根究柢，是全球美元本位背後的美國硬實力和歐元的設計缺陷所致。
冷戰與全球美元本位的崛起
1950年代美元成為全球最大儲備貨幣和最被廣泛使用的國際交易貨幣，其中一個因素當然是二戰後美國絲毫沒有被戰爭破壞的工業實力，和容許美國實行金本位，將美元價值釘在35美元兌一安士黃金的龐大黃金儲備。但經濟實力不是一切，全球美元本位，其實與冷戰體系下各產油國和資本主義強國對美國的軍事依賴有更大關係。
美國盟友購買美國軍火和向美國駐軍交付保護費，都以美元計價。這為美元製造了巨大需求。產油國和資本主義強國的出口，因此均以美元結算。同時戰後美國通過馬歇爾計劃等向歐洲和世界各地提供美元援助，為世界經濟帶來源源不絕的美元供應。冷戰下巨大的美元供求，在1950年代催生了位於倫敦的離岸美元市場（Eurodollar market）。在美元的龐大流動性和離岸美元產品的多樣性下，連蘇聯和東歐國家，當年也在倫敦積極投入美元投資。全球美元本位，於焉誕生。
1960年代末起，美國經濟陷入危機，嚴重的財政與經常帳赤字迫使尼克遜政府在1971年放棄美元金本位，讓美元自由浮動，持續貶值。美國經濟實力衰落和美元狂貶，令當時不少論者預言美元霸權行將結束。但表一、二表示，美元在1971年結束金本位之後，至今仍然是最大的世界儲備貨幣和交易貨幣，遠遠拋離位處第二的貨幣——1999年之前的西德馬克和之後的歐元。
美國實體經濟衰落，但全球美元本位固若金湯，乃是拜美國全球軍力所賜。冷戰結束之前，不少美國盟友如西德，曾多番嘗試減少美元在本國儲備的比例，但每次都因華府以威脅減少軍援作回應而告吹。美國從無掩飾以軍力維持美元的手法。
後冷戰歐元夢的幻滅
冷戰結束，德法等國判定甩掉美元的時機已到，醞釀多年的歐元計劃，便迅速在1999年成為現實。歐元剛推出時，德法四處推銷，游說中國等大國轉用歐元結算出口和儲存價值。德法當時更與正受聯合國禁運之苦的伊拉克薩達姆政權達成協議：若德法成功爭取結束禁運，伊拉克的石油出口將以歐元計價，為世界石油市場的美元壟斷打開一個大缺口。
但歐元的推翻美元夢，最後被美國主導的兩場戰爭打碎。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證明歐洲在後冷戰時代的區域安全，仍然仰賴美軍。更要命的是美國在2003年入侵伊拉克推翻薩達姆，令薩達姆與歐洲的歐元協議泡湯。一些論者甚至指出，阻止這個協議成真，乃是美國出兵的真正原因。打碎歐元夢的目的達到之後，伊拉克有多亂，都不再是美國首要關心的問題。
歐元在世界經濟擴張版圖嚴重受挫，現在就連中國的對歐出口，大都以美元而不是歐元計價。歐元無法通過向外擴張令成員國無法享受世界貨幣的紅利，其體制內部的矛盾，便變得愈加尖銳。
歐元體制的致命缺陷，在於成員國的經濟水平相差太遠。各國需要不同的財政政策，如相對落後的希臘需要財政刺激推動經濟，富裕德國則執著平衡預算。但維持單一貨幣單一利率，各國財政政策必須趨同，結果歐元國不斷在單一貨幣瓦解和採取與本國經濟需要矛盾的財政政策之間作痛苦選擇。由此帶來的經濟動盪幫助反歐力量成為歐洲政治主流，只是時間問題。
哄騙鄉民的人民幣取代美元論
歐元夢碎，一些論者近年將注意力轉向人民幣，認為它能挑戰美元。但從表一、表二看，人民幣要達到像日圓或英鎊的地位，還有漫漫長路要走，莫講挑戰美元。經濟體積不是一切，人民幣未能自由兌換，世界對其需求的增長，始終有限。
現在中國對很多發展中國家提供低息貸款。若貸款以人民幣為基礎，窮國借來的錢除了買中國貨之外，並無其他用途。花錢之後，他們除了向中國賣東西，亦無其他渠道獲得人民幣來還錢。結果很多受助國寧願不要援助也不接受人民幣貸款，最後中國還是要以美元作為其對外貸款的主要貨幣。
最近中國股市泡沫爆破，政府暴力救市。看傻了眼的外資紛紛離場，資本外逃加劇。人民幣長遠看貶，勢必打擊中國開放資本帳和人民幣國際化的進程。說人民幣快將取代美元的評論，就像「世界快將重回金本位金價將暴升」的預測一樣，多是財經演員哄騙鄉民供奉積蓄入貨，吹牛無極限的花言巧語。
美元霸權終結的預測，從1971年到現在，還未應驗。現在美國加息在即，美元早回上升軌道。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7年之後，我只希望印大的舊同事當年有聽我勸告，沒有將積儲從美元轉成歐元。
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 社會學系副教授
在往後幾年，歐債危機一發不可收拾，國際游資重回美元資產。中國等新興經濟下滑，使全球資金加速靠攏美元。到了今天，美元走強，美國更成為全球最有活力的經濟體。當初預言「美國經濟和美元完蛋」的論者，眼鏡碎滿一地。
美元泡沫引爆全球金融危機，最後竟然能明哲保身，強勢回歸；無辜受牽連的歐元，到頭來反而水深火熱，歸根究柢，是全球美元本位背後的美國硬實力和歐元的設計缺陷所致。
冷戰與全球美元本位的崛起
1950年代美元成為全球最大儲備貨幣和最被廣泛使用的國際交易貨幣，其中一個因素當然是二戰後美國絲毫沒有被戰爭破壞的工業實力，和容許美國實行金本位，將美元價值釘在35美元兌一安士黃金的龐大黃金儲備。但經濟實力不是一切，全球美元本位，其實與冷戰體系下各產油國和資本主義強國對美國的軍事依賴有更大關係。
美國盟友購買美國軍火和向美國駐軍交付保護費，都以美元計價。這為美元製造了巨大需求。產油國和資本主義強國的出口，因此均以美元結算。同時戰後美國通過馬歇爾計劃等向歐洲和世界各地提供美元援助，為世界經濟帶來源源不絕的美元供應。冷戰下巨大的美元供求，在1950年代催生了位於倫敦的離岸美元市場（Eurodollar market）。在美元的龐大流動性和離岸美元產品的多樣性下，連蘇聯和東歐國家，當年也在倫敦積極投入美元投資。全球美元本位，於焉誕生。
1960年代末起，美國經濟陷入危機，嚴重的財政與經常帳赤字迫使尼克遜政府在1971年放棄美元金本位，讓美元自由浮動，持續貶值。美國經濟實力衰落和美元狂貶，令當時不少論者預言美元霸權行將結束。但表一、二表示，美元在1971年結束金本位之後，至今仍然是最大的世界儲備貨幣和交易貨幣，遠遠拋離位處第二的貨幣——1999年之前的西德馬克和之後的歐元。
美國實體經濟衰落，但全球美元本位固若金湯，乃是拜美國全球軍力所賜。冷戰結束之前，不少美國盟友如西德，曾多番嘗試減少美元在本國儲備的比例，但每次都因華府以威脅減少軍援作回應而告吹。美國從無掩飾以軍力維持美元的手法。
後冷戰歐元夢的幻滅
冷戰結束，德法等國判定甩掉美元的時機已到，醞釀多年的歐元計劃，便迅速在1999年成為現實。歐元剛推出時，德法四處推銷，游說中國等大國轉用歐元結算出口和儲存價值。德法當時更與正受聯合國禁運之苦的伊拉克薩達姆政權達成協議：若德法成功爭取結束禁運，伊拉克的石油出口將以歐元計價，為世界石油市場的美元壟斷打開一個大缺口。
但歐元的推翻美元夢，最後被美國主導的兩場戰爭打碎。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證明歐洲在後冷戰時代的區域安全，仍然仰賴美軍。更要命的是美國在2003年入侵伊拉克推翻薩達姆，令薩達姆與歐洲的歐元協議泡湯。一些論者甚至指出，阻止這個協議成真，乃是美國出兵的真正原因。打碎歐元夢的目的達到之後，伊拉克有多亂，都不再是美國首要關心的問題。
歐元在世界經濟擴張版圖嚴重受挫，現在就連中國的對歐出口，大都以美元而不是歐元計價。歐元無法通過向外擴張令成員國無法享受世界貨幣的紅利，其體制內部的矛盾，便變得愈加尖銳。
歐元體制的致命缺陷，在於成員國的經濟水平相差太遠。各國需要不同的財政政策，如相對落後的希臘需要財政刺激推動經濟，富裕德國則執著平衡預算。但維持單一貨幣單一利率，各國財政政策必須趨同，結果歐元國不斷在單一貨幣瓦解和採取與本國經濟需要矛盾的財政政策之間作痛苦選擇。由此帶來的經濟動盪幫助反歐力量成為歐洲政治主流，只是時間問題。
哄騙鄉民的人民幣取代美元論
歐元夢碎，一些論者近年將注意力轉向人民幣，認為它能挑戰美元。但從表一、表二看，人民幣要達到像日圓或英鎊的地位，還有漫漫長路要走，莫講挑戰美元。經濟體積不是一切，人民幣未能自由兌換，世界對其需求的增長，始終有限。
現在中國對很多發展中國家提供低息貸款。若貸款以人民幣為基礎，窮國借來的錢除了買中國貨之外，並無其他用途。花錢之後，他們除了向中國賣東西，亦無其他渠道獲得人民幣來還錢。結果很多受助國寧願不要援助也不接受人民幣貸款，最後中國還是要以美元作為其對外貸款的主要貨幣。
最近中國股市泡沫爆破，政府暴力救市。看傻了眼的外資紛紛離場，資本外逃加劇。人民幣長遠看貶，勢必打擊中國開放資本帳和人民幣國際化的進程。說人民幣快將取代美元的評論，就像「世界快將重回金本位金價將暴升」的預測一樣，多是財經演員哄騙鄉民供奉積蓄入貨，吹牛無極限的花言巧語。
美元霸權終結的預測，從1971年到現在，還未應驗。現在美國加息在即，美元早回上升軌道。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7年之後，我只希望印大的舊同事當年有聽我勸告，沒有將積儲從美元轉成歐元。
作者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 社會學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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