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兩星期前,《城巿論壇》唞暑前最後一集,維園比往常更嘈吵,台下幾十人突然起身圍講台,台上嘉賓用咪高峰繼續爭拗。
謝志峰後來說他未見過這場面,不過當時在台上,他還是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主持大局,邊強調節目不會被干擾,邊請保安維持秩序,有驚無險,又完成任務。
依然英明神武,依然坦蕩敢言,訪問這天,算一算日子,原來還有六十一天,謝志峰就六十歲。
辦公室裏,電視播着新任廣播處長梁家榮第一天上班的新聞,謝志峰從桌上拿起香港電台人事部發給他的通知書,說自己的離職日期是十月三十一日,「過埋生日先,否則跳樓都似」。
有人說,他「被退休」就是因為敢言,不過,大場面見得多的他當然沒有被嚇倒,離職在即,新官上任,港台人大多靜觀其變,並未多言,他卻在報紙寫信給榮總說不敢投信任票。
「個個都唔敢講,好官我自為之,我明的,再講就十死九傷。係我呢啲六十歲,才會死豬不怕熱水燙」。
《城市論壇》由手心冒汗開始
八○後如我,本來少看《城巿論壇》,我第一次對謝志峰刮目相看,是去年佔中前的事,那時節目已過了一半,台下有個阿伯突然叫囂,罵嘉賓狗屁不通,再罵謝志峰「謝狗」。謝志峰起初不以為然,後來忍無可忍,與阿伯理論,兩次警告過後,請保安送阿伯離場。從他的神情看來,這些「騷亂」只屬小兒科,台下年輕人卻禁不住歡呼,大喊謝志峰好型。在爭吵不休、邏輯扭曲的年頭,謝志峰兩下功夫就用道理規矩趕走無理取鬧的人,於是,一直屬於叔叔伯伯的城巿論壇,居然出了個被年輕人擁護的主持,這大概是謝志峰半生也沒想像過的成就。
在維園當主持十二年,起初的謝志峰,其實並不是如此威武。「頭三年,每一次去現場,我都手心出汗,心跳加速,開場之前,我都告訴自己﹕我唔使驚,因為我已經睇晒呢個議題的file。」城巿論壇一九八○年啟播,謝志峰二○○二年才接手,那時四十七歲。此前,他不是未試過在鏡頭前工作,從台灣政大新聞系畢業後,他做過報紙記者幾年,八八年轉到亞視,在電視機前讀稿報新聞,結結巴巴,過後新聞部總收到投訴電話,當時的採訪主任潘福炎就替他說好話﹕「係,我明,但總要畀後生仔試下嘛。」他在即將出版的《亞視永恆》受訪時說,直至八九民運,在北京天天做現場新聞執生,沒稿反而出口成文。移民回流後,他到了港台,本來做《議事論事》還頭頭是道,接手主持城巿論壇卻亂了陣腳。
你說我偏頗吧 我是代巿民發言
「第一點要麻醉自己的,是告訴自己,即使嘉賓是專家,但我已看過所有資料,他每講一句說話,我都知道他在哪裏講過,未聽過的話,代表那些是新事物,我可以集中討論。還未夠的話,再跟自己說﹕唔使驚啦,香港電台擺得你出黎,你就是最好的人選,否則人哋已經換走你啦。」替自己壯膽後,還得想好原則、底線,萬一現場出亂子,就得靠這些在全香港巿民面前做判斷。「我一定要站在觀眾角度去處理事件。話之你台上面八大天王,話之你梁振英加董建華加鄧小平翻生坐晒度,我都係一個宗旨﹕觀眾最想知什麼、問什麼,我就郁(挑戰)你,你要有這樣的勇氣。」早前劍橋護老院爆出醜聞,謝志峰在節目上說他快六十,難保一天要住老人院,呼籲特首梁振英正視問題,事後有人說他偏頗,「你即管說我偏頗吧,我覺得我是代巿民發言。做好節目的意思,是照本宣科、問晒十條問題就收工,抑或看着論壇的互動,想像觀眾聽眾聽到這裏最想問什麼?我的工作,不是說默不作聲就叫公道,如果係咁,搵個電腦來做就得啦,使乜搵我咁貴人工的主持?」
不問背景立場 三次警告離場
城巿論壇作為香港首個官民同場論政的直播節目,要做好主持工作,難度好高,現場不設劃位篩選,先到先得,上百個現場觀眾,五湖四海,起初入場要查身分證,怕人會生事,現在都已沒有這程序。十二年前,捧場的都是上了年紀的男人,才有了「維園阿伯」的說法。直至○五年,突然有幾個年輕人在城巿論壇冒起,「維園阿哥」任亮憲、星屑醫生,「那天,節目中途,觀眾席中突然有一個後生仔,穿著紅衫,眼仔碌碌,畀支咪佢試下,驚為天人,辯論無得頂,又是美國的金融生,他後來說,自己是看電視時頂唔順,換了件tee就進場」。於是,阿伯班馬,當時正值政改,維園熱鬧非常,可是政改過後,年輕人逐漸退場,阿伯勢力壯大,「到現在的藍絲,就更加不得了」。謝志峰說,十二年來,城巿論壇是愈來愈激烈,現在「鬥主義、鬥理想」,「只問親疏,不問道理,一埋嚟就砌,有些黃絲也是這樣」。混亂場面十常八九,謝志峰有他「長治久安」的一套﹕一,粗口一律禁止,二,約法三章,擾亂秩序的話,頭兩次警告,第三次強制離場,不問背景、立場,「你講乜我唔理你,但你要講你真心那句,你真心講你信的事,我尊重你」。
這種節目 港台才做到
就這樣,謝志峰每個星期日中午費盡精神,在吵鬧中主持大局,節目下午一時完結,四時回家倒頭大睡,至八時也未回氣。一小時的討論大會,當然無法為議題談出什麼結果,「這是社會的寒暑表,它不能醫你cancer、傷風,但可以反映民心對什麼事肉緊、肉緊的程度」。一○年,社會再次討論政改,謝志峰第一次真正體會,對關心時事的香港人來說,城巿論壇是一個好重要的空間。「開場前,我在台上接受外國傳媒訪問,外面滿是排隊的人,好像早上搭地鐵爭位坐的狀態,一開閘就湧入來——」他回想那情景,歷歷在目,「嘩,嚇得我吖。對一個位、一個發言機會,那些人的眼神、那種渴求,原來係咁熾熱」。
社會怨氣需真正疏導
謝志峰認為,這只有香港電台才做到,因為它是一個公營的廣播機構,理論上不受經濟、政治壓力所影響。「要做一個這樣的現場直播節目,要好多錢。」廣播車、發電車、化妝、運輸、載人的車,另外還有車要到慈雲山的轉發站,「幾廿人開工,唔好以為只得一個謝志峰」。一小時的節目,花費十萬計,「沒有人力物力,做不到;沒有社會對這價值的堅持,做不到;沒有政府的開放,做不到。一句說你徒添社會紛擾、於社會安定繁榮無益,就可以讓你結束」。他說,他們內部不是沒討論過是否要把論壇做得低調點,不准觀眾舉牌,「我無所謂呀,但他們不在城巿論壇搞,可以踩來廣播道搞;廣播道不搞,可以去禮賓府搞。社會怨氣要正確地疏導,是真正的疏導,不是遮遮掩掩、輿論引導、之乎者也地過去」。
六十將至被退休?
香港電台的資金,政府認為由政府出資,合該為政府服務,只是,那其實都是公帑,謝志峰覺得它理應為社會大眾服務,促進社會長期公義文明發展。謝志峰監製主持一手包辦的城巿論壇,每星期選來最火熱的時事話題,當中牽涉政府政策的不計其數,本來是為民監察政府的公器,鏡頭角度一轉,變成「狗咬主人」的政府眼中釘。二○一二年,反國教期間,謝志峰在城巿論壇給不肯上節目的吳克儉擺空櫈,時任處長鄧忍光沒直接批評,但事後規定空櫈須由助理處長批准。一年後,港台發出內部通告,指非公務員合約員工要跟公務員一樣,年滿六十就不獲續約,另一個敢言英文台監製Gary Pollard、倪秉郎等,先後「被退休」,當時謝志峰已說自己凶多吉少。謝志峰先後在港台工作十七年,都是以非公務員合約獲聘,這個長期的短期工,曾經有機會轉為正式公務員,卻因為年少氣盛,不願從此被高薪厚職束縛,「我計過,人工、房屋津貼、子女教育津貼,近十萬,那時才三十五歲,點得呀?即刻走」。我聽得目瞪口呆,這個常說自己酸秀才窮書生的人,理想真箇清高,我不禁在他的辦公室學維園的年輕人說:謝志峰你好型。
梁家榮……來到港台 壓力只會更大
「港台面臨最大的挑戰,是政府不信任港台。」他說,這在九七前已開始。回歸前,政府開始討論港台應否是公共廣播機構,「回歸後,黃應士也做了報告,認為香港需要公共廣播機構,但那不是港台。研究的那幾年,公務員不能請、新方案不獲批,所謂陰乾、凍結,就是這回事」。然後,政府要港台發展新科技廣播,有新業務就要蓋新大樓,可是新大樓被建制議員否決,說造價十六億變六十億,太貴。「但十六億是九七前的估計。」
幾年動盪,港台士氣低落,內部青黃不接,經驗淺的年輕同事跳級而上,老臣子卻一直無法升任處長之位,眼巴巴看着不熟悉的人空降而來,黃華麒、鄧忍光,最新再來多一個梁家榮,他雖然是資深傳媒人,在行內有地位,但非內部升遷的新處長到底意味政府不信任港台人,「你可以說這是原罪」。謝志峰說,雖然都曾是亞視人,但他並未跟梁家榮共事過,「不少朋友跟我說,梁家榮有才,我拭目以待」。未敢投下信任一票,還因為亞視誤報江澤民的事。「沒錯,那是一個很難的決定,換了是我,或許也會做同一決定。但沒法,總編輯就是這些時候發揮作用,你當日因為頂不住老闆壓力,讓死訊出街;今天來到港台,將來見到的是梁振英、其他老細,港台員工靠你頂住的壓力只會更多更大。他如今不再是總編輯,是個官。」雙眼看着電視新聞,上司才上班第一天,敢言的謝志峰都把話說得好坦白。「我講嘢係好白,所以我這種人成世無發達,你唔問我由自可,你問到我,我一定倒晒畀你聽。」不過,這些都言之尚早,太早下判斷,於事無益,所以港台員工今次反彈不大,「我不排除他真的是個好人,我會聽其言、觀其行」。
《城巿論壇》與言論自由共存
港台鬧風波鬧了幾年,在謝志峰被退休的消息傳出後,惹火的城巿論壇也難保面臨被收檔的壓力。正如他所說,城巿論壇存亡,正反映社會的言論風氣,「這節目一日存在,好多人去講,講完大家拍下手掌離場飲茶,可以維持這樣,香港仍是有言論自由的,人們對政府管治仍有信心,知道不會有什麼後果。世事難料,三年前也想不到今天社會這樣撕裂,誰知道日後會否連去城巿論壇原來有危險?七警至今未上庭,這是什麼的社會狀態?」我問謝志峰,接班人找了沒?「他們怎會告訴我下一個主持是誰。」退休後,會做什麼?「先讀讀書。然後,我想轉型。」真的要做白姐姐?「當然,到時記得打電話來同我傾偈。」
文/ 陳嘉文
圖/ 蘇智鑫
編輯/ 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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