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編按﹕香港教育學院教育與承傳口述歷史計劃,於2009年邀請司徒華及其葛師師弟李百強口述歷史,全文長約1.8萬字。本報節錄當中有關司徒華憶述當年入讀葛量洪教育學院,到後來成為教師,並以葛師校友會名義興辦學校的經過,以及司徒華從教師晉身成社運領袖和立法會議員後,一身兼數職的體會。
口述歷史全文及錄像片段可參閱網址(http://www.ied.edu.hk/iedehp)。
華叔口述歷史二之二
「香港教育學院教育與承傳口述歷史計劃」(節錄)
日期﹕2009年3月25日
時間﹕下午2:45 至 4:40
地點﹕教協8樓
受訪者:教協創會會長、葛量洪教育學院首屆畢業生(1951/52)司徒華(華)
第三屆(1953/54)畢業生、現任葛師校友會黃埔學校校董李百強(李)
訪問者:梁操雅博士、英冠球博士、劉思詠、陳嘉欣
■盡了歷史責任 殺校沒所謂
第二部分﹕葛量洪教育學院的出現和影響
問﹕為什麼會有葛師的出現呢?
華﹕幾間師範的開辦大概都與政治背景有關。首先是羅師在戰前成立(編按﹕1939年),當時國內被日本軍國主義侵略,國內人大量逃到香港,所需學校和學位比較多,要接收這些流亡到香港來的人的子弟,所以開辦羅師。到1951年開辦葛師時,亦看到中國大陸色變,從國內來的人更多,在這時候,政府也準備要擴展官校及津貼學校。因為在此之前,新界所有學校都是津貼的,但市區只有很少,大概是兩三間,官立學校亦都不多,那時政府覺得要擴展教育,特別是要收容從國內逃來香港的人,所以開辦葛師。再看看柏師(柏立基教育學院),是在1961年開的(編按﹕應為1960年),大家也知道,在1959至61年,中國大饑荒,大批的人越過深圳河逃到香港,聽說當時有十幾二十萬人之多,香港政府後來就採取「抵壘政策」,即是來到市區就不把他們遣返,其實這還有一個原因﹕因為香港要發展工業,吸收這些人作為廉價的勞動力,去推動香港的工業發展,這些人來到香港就自然帶來一批要讀書的小孩子,所以就開辦了一年制的柏立基師範,這是我的理解。至於後來為什麼幾間合併成為一間教育學院呢?這又與回歸有關,你們比我更加清楚。 在政府尚未發展津貼小學的計劃之前,當時官立小學很少,所收學費也很便宜。津貼小學多在新界開設,因為要照顧原居民,在開辦葛師的時候,政府已經有10年發展官小的計劃,是準備陸續多辦官立小學,官立小學所收的學費不記得一個月只是2元還是5元。後來到57、58年都開了105間官立小學,包括了上、下晝班在內。到了60年代初,政府想到光是辦官校,成本很貴,要建校舍,支付老師的待遇還要準備退休金等。所以想到一個便宜的辦法,就是開辦津貼小學,但為了減少建設學校的經費,因為開辦一間校舍最重要的是建校,而這時候政府剛剛推行興建徙置大廈,於是利用徙置大廈的地下,來辦津貼小學,一直發展至大概73年(編按﹕應為1971年),政府決定實行6年免費教育。
問﹕很多謝司徒先生提供一個全面的圖畫給我們,我想跟進一下,因為我不了解一些學校的性質,在灣仔有一些學校,譬如端正、敦梅、梅芳等,他們本身是中小學也有的,譬如中國兒童書院等,那他們是什麼性質,在這方面辦學者作了多少貢獻呢?
華﹕這些都是私立的中小學,當時由於政府辦的學校,包括津貼、補助,補助的當時只有13間,它們與津貼小學是不同的,譬如華仁、聖若瑟、聖瑪利這些都是補助學校,但它們都只開辦中學,它們的小學都是私立的,如女拔萃小學就是。而你所說的私立小學,它們可補足那些進不了官立、津貼、補助學校學生的需要。在戰前,香港幾乎絕大部分都是這些私立的中、小學,即使在戰後大部分都是,但所收的學費是相當貴的。記得太平洋戰爭結束,和平之後,我回到香港;當初想考德明的,因為我在走難時在國內完成初中,可以進入高中一,但我記得它當時所收的學費不知道是45元還是50元一個月,但家境沒法負擔這些經費,我便去投考油麻地官立書院,它只收5元,這就是不同之處。
羅師多產官員 葛師多產學者
在這裏我想說一下,羅師和葛師在風格上有什麼不同。我記得有一次不知道是什麼宴會,有些人問我們,兩間的作風有什麼不同?我當時說得很簡單﹕羅師的畢業後做官多,你會看見很多高官都是羅師的,我們葛師的學者多,當教授講師的,這就是分別了。後來有一個人說我們還有一點不同,我問是什麼,我們葛師有立法會議員,但他們沒有。我想當時葛師的士氣是很好的,因為羅師是兩年制,我們是一年制,我們好像被別人小看的,所以我們的同學相當發憤。工作教學固然努力,另外有很多在工作儲到錢後再去讀大學。譬如趙令揚,還有一位跟他一起在港大教的……
問﹕何沛雄。
華﹕何沛雄、杜祖貽、江潤勳,我們有很多同學都是儲到錢再到大學讀書,所以葛師出身的學者比較多。
華﹕我們(葛師校友會)興辦過5間學校,最早就是我做校長的觀塘,第二間是慈雲山,第三間是油塘,第四間是將軍澳,現在全都被殺了,只剩下黃埔的一間。在被殺校期間,我曾經說過,當教育未曾普及的時候,我們出錢出力興辦學校,是義不容辭的,我們盡了歷史責任。當學校開了這麼多,要殺校的時候,那就殺吧!沒所謂的。我記得我在2004年不做立法會議員的時候,香港有一位富商找我,說要捐3000萬給我,叫我開一間司徒華學校。我即時拒絕,我說我不喜歡這樣,現在學校已經太多了,再開學校豈不是加速殺校的趨勢?當時一口拒絕了他,我們辦學不為什麼,就在教育不普及的時候,我們作為教師組織,就有一份責任為普及教育出一分力。同時我們不求成名,甚至不想成為名校,我們學校貫徹有教無類的方針。
再補充一句,在回歸之後特區政府之下,它不再批准我們辦學。我們以前開了這麼多學校,有辦學的經驗,同時我們所有的會員都是教師,很熟悉教育。但是回歸以後,年年我們申請開辦學校都不獲批准。但你會看到一些完全沒有辦學經驗的,就批准他們辦完小學,又辦中學,你可以看到當中的政治傾向。
徙置區辦學 有教無類
問﹕在這個環境之下,其歷史任務已經完結,那校友會的角色會怎樣走下去呢?
華﹕在校友會方面,主要是聯絡校友之間的感情,也不需要這麼多活動。而以這個團體的性質,我們的人力物力,也不容許搞這麼多活動。至於教協,我們要促進教育的健康發展,監察政府的教育政策。大家都看到現在香港的教育政策是亂七八糟的,有口號無措施,亂搬外國經驗,不了解實際情况,在這一方面校友會在教育上的聲音已經不是這麼強大,但我們會支持教協對政府教育政策的監察。
李﹕說到有教無類,確是事實。在徙置區辦學當然有不少家庭的子弟來讀書。目前僅存的黃埔學校,這十幾年來也接納了很多外地移民,不論他們是什麼程度,稍為超齡的都讓他們試讀,減少限制,多付愛心,所以很受這一類家長歡迎。
華﹕你們記不記得,當時有一批學生在大陸來的,是新移民子弟,政府不讓學校收他們,要把他們遣送回去。除了陳日君主教宣布幾間天主教學校收他們之外,我們葛師也是第一時間宣布願意收容他們。我們頂着政府,有些人反叫他們去告我們的。
問﹕所以我覺得校友會對社會回饋是應受社會尊敬的。雖然在功能上可以被校友會(編按:應該是指教協)漸漸取代,但它的付出是不可抹煞的。
李﹕主要問題在我們沒有什麼複雜目的,我們各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專業。我們又希望香港學生都能夠有書讀,我們辦學不設門檻,肯收最窮困的學生,我們學校附近有不少名校。但我們從不與別人爭,不理他們做什麼宣傳,我們都只是艱苦地耕耘。近年,我們黃埔學校都逐漸縮班,但不要緊,有多少學生就教多少。
華﹕從一些很小的事情都看到我們葛師的作風與羅師不同,羅師只開辦一間,自建校舍,我們都不是。我們開辦了這麼多間,用徙置區的樓下、公共屋邨的校舍,及後開辦了5間學校。
李﹕依次因重建屋邨、收生不足而結束。
華﹕它(註﹕羅師開辦的學校)都被殺了,比我們更早。在這方面可見作風的不同。
■有教無類 隨遇隨緣隨喜
第三部分﹕教而優則議
問﹕我覺得你們雖然已經退休,但是心還沒休。也有問題想請教兩位個人方面的,大家都是學而優則教,司徒先生教而優則議,去了當議員;李先生就教而優則考,在考評局工作。也想請問兩位在教育的工作,你怎麼能夠貢獻予你一生的工作呢?
議員工作排最末
華﹕你說到我做議員,我這陣子也想到我一生做過的事,我是把議員放到最後、最不起作用的。第一,是73年的文憑教師事件,抗爭勝利,然後成立教協,其實創業不易,守業更難。73年的文憑教師事件抗爭勝利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怎樣發展成為今天,這才是最重要的。第二件事就是支聯會,已經做了20年,支聯會的工作更加複雜、壓力更大,我是堅持了20年。第三,我教了40年書,我自己覺得亦被人認為是一位好老師、好校長。第四,我寫了很多文章,我結集出了17本書,每一篇我都很花心機去寫的。至於立法會議員,我是放得很低的位置,我覺得在這方面是我最厭惡的工作,所以我第一樣不做的就是立法會議員。
而教書的工作,對我來說,教育是人的事業。與其他工作不同,其他工作可能是對事、對物、對各樣事情,建築工人面對的是水泥、磚瓦;會計師面對的是數字;雖然醫生面對的是人,但他是面對人的病,比較少注意人;教師面對學生,學生是人,人最複雜,可塑性亦最大,所以教師是面對人的工作,而要做好人的工作需要什麼呢?我從來都強調兩樣東西﹕一是愛心,一是耐心。假如你沒有愛人之心,你沒辦法教好你的好學生,你對學生要有愛心。第二,要有耐心,因為人的轉變是要有一個過程,我看到不少學生,在讀書的時候很頑皮,但長大後很生性,你在現在播下的種子你可能在日後才看到他發芽,你不要因為當時看不到種子發芽,你就灰心。我剛剛寫完一個故事是佛經來的﹕有一位小和尚,看到寺門前有一幅空地,覺得空着可惜,便問師父好不好種一些東西,師父說好,那就準備種子等春天來。到春天來了,小和尚問,現在可以種了沒有,師父說可以,「隨時」,要跟着時間。但一播種後,一陣風吹來,把很多種子吹走。那他就告訴師父,吹走了很多種子,師父說不要緊,吹走的種子多是空的,要不然它是吹不走的,師父就說「隨往」,任由它去。沒多久,有雀鳥來啄那些種子,小和尚又去告訴師父,師父說「隨遇」,它們的遭遇如何就由他吧。後來又下一陣大雨,把很多種子冲走了,小和尚又告訴師父,師父說「隨緣」吧。後來門前的種子尚有一些剩下來,長出了綠草,小和尚很高興,告訴師父,師父說不要只是看到門前的就高興,你要到附近看看,到山下的小溪看看,到山下的平原看看。他一看,原來那裏都長滿了綠草。原來被風被水帶走的種子,有的在小溪旁發芽,有的在山下平原發芽。師父就說,這就是「隨喜」。人的發展也是講求很多遭遇,你對學生的教導也像小和尚撒種子,盡力的去做,可能他今天不開花,但明天開花,不在你眼前開花,卻在他自己的心裏開花,盡自己的能力去工作。同時這也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因為人是很有意思的,社會好不好就是靠人。
我很喜歡羅曼•羅蘭的一本長篇小說《約翰克里斯朵夫》的最後一段,最後一段是說聖者約翰克里斯朵夫,托着一個小孩子過河,很艱苦的去到對岸,克里斯朵夫問那個小孩子,你這麼重,你究竟是誰呢?在傳說當中,這小孩子是耶穌,但在故事中他沒有說明,那小孩子只是回答他「我是即將到來的日子」。
我們教師也是一樣,我們肩膀上有我們的學生,這些學生也是「即將到來的日子」,他們是影響着將來的社會。這些學生會成為將來社會的棟樑,我們肩膀上也同樣有「即將到來的日子」。
李﹕司徒先生說到愛心和耐心,我相信有很多教書的朋友都視教書為他們的專業,尊之重之,盡力做好,他們是本着良心,憑着良心去做一位好老師。初時也或有一些馬虎苟且,看到別人教書得過且過,但時日熬煉,看到他們能夠過而能改,繼續進步,心裏很高興。我在中小學校教了幾年書,又在師範學院教了十幾年,都在政府工作,我完全感受到不論在小學、中學、大學工作,也是本着善意良心,為完人教育而奉獻。作為中國人,在香港這個地方、這個年代能為社會做些有意義的工作,教師對維持社會穩定是很重要的,也不光是為個人的生活。
華﹕我覺得人的工作是分為職業與事業兩種的,職業就是吃飯、掙錢,這是很重要的,如果沒飯吃餓死了就什麼都沒有。第二就是事業,事業是你的理想寄託所在。在社會上很多工作不是事業、職業雙結合的,但教師是事業、職業雙結合,一方面可以解決你生活的問題,另一方面可以把你的理想寄託在工作上面,是事業、職業緊緊結合的工作。
問﹕今天下午的一席話,真是終身受用不盡。謝謝你們接受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