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電影《淪落人》裏,女主角因經濟壓力而放棄夢想、到香港做家傭,卻獲僱主鼓勵而重拾攝影夢,還憑攝影作品獲獎而改寫人生。電影裏這些攝影作品,部份由Leeh Ann拍攝,而Leeh Ann的職業亦是家傭。六年前,她為賺錢養家而來港打工,當時只覺命運要她放棄夢想,沒料到命運其實是帶她來港尋夢,讓她成為攝影師。「來香港不止是來工作,也是給生命的一個機會。」
來香港前,她在菲律賓任職中學老師,教生物科。她的第一個夢想,是做兒科醫生,因為她很喜歡小孩,但醫學院的學費太貴,她轉而報讀生物,把夢想改為做老師,因為也可以接觸很多小孩。大學畢業後,她獲中學聘用,朝七晚五在中學教書,下班了,晚六至九做私人英語老師,工時漫長,因為家裏要錢,而她是家中長女。她自覺生活在夢想裏。
她求學時,家裏的經濟要靠親戚幫助,父親在家外經營一間小小的商店,有時有生意,有時無生意,不夠供養她與另外四個弟弟妹妹。後來父親患病,家裏的積蓄都用盡了。父親過身,她第一次看見母親哭。從前,家裏最常哭的是她,而她覺得母親極其堅強,但此刻的母親變得非常軟弱。她是家中長女,且已出來工作,但弟弟妹妹仍在求學,需要學費。總不能再靠親戚接濟吧。一家人的唯一出路,就是她到香港做家傭,因為薪金是她當時做老師的三倍,而且準時出糧。
於是,她在中介公司報讀了為期一個月的家務培訓課程,其中包括三日的廣東話課,然後提着行李,隻身來港。那年,她25歲,滿腦子都是金錢憂慮,付了一大筆錢給中介公司,如果來香港後,僱主不滿意自己、解僱自己,那怎麼辦?在飛機上,她不斷催眠自己說,無論遇上任何僱主,任何狀況,她都必須說「是」。她沒有條件說「不」。
下機了,來到異地,住進一個陌生的「家」,她想念家人,也想念她的教師工作。將來回到菲律賓,人老了,課程或許改了,沒有人再聘用她做老師了。她很沮喪,但她實在不能再想下去,如果繼續想着自己是放棄夢想而來香港做家傭,她會心碎。她拚命說服自己,這是試着走走人生的另一段路,是用另外一種方式靠近夢想,也許可以因此儲夠醫學院的學費,然後回國讀書。
每一天,她都覺得時間很漫長,好不容易才到了黑夜,帶着負面情緒入睡。但翌日醒來,她立時站在鏡子面對,對着鏡裏的自己說:「你做得到。」因為她不能再期待有人拍拍她的肩,對她微笑說:「喂,你做得到。」弟弟妹妹年紀還小,母親已失去丈夫,又病倒了,她不能再讓家人擔心。她告訴自己,來香港,是學習勇敢,學習堅強,學習不再流淚。
才七個月,她向僱主提出解約,離開第一個香港的「家」。
繁華生活的假象
她有一位大學同學,也在香港做家傭,來香港的頭三個月,同學就帶她到香港的旅遊景點與大商場逛街,又介紹其他同鄉給她認識。在菲律賓時,她覺得香港很不錯,因為同鄉總是在facebook張貼自己身處大商場的照片,此刻,她才恍然明白,五光十色的香港其實和外傭無關,她們拍下香港的繁華一面給家人看,是為了假裝自己在香港過得非常好,這樣,家人才會減少內疚。「沒有母親會想自己的女兒成為外傭。」三個月後,她就沒有再到這些旅遊景點,她知道,香港一定還有隱藏的相反一面,如同光的相反是暗,她想看看那些幽暗處。
才七個月,就解約了。她經中介公司安排到澳門暫住,等待再到香港工作的簽證。一下子,她彷彿落在深淵裏,只能獨自承受漆黑。每一天,她都在澳門街頭漫無目的地散步。她走到一個沙灘,看見一對母子在玩沙,她用手機拍下一張又一張照片,日落,回到住所,躺在床上看着手機裏的照片,她有一種非常巨大的釋放感。那是離家以後,她第一次感到釋放。
攝影,是她求學時期的一大興趣。她在外國工作的姨姨給她買了一部相機,她拜YouTube為師,自學攝影,常常帶着相機四處拍攝,直至大學畢業後,投入到日做夜做的教師工作裏,就放下了相機。來港工作,也沒有帶相機。然而此刻,惟有專心拍照,她才能停止思鄉,她才能強迫自己留下來做家傭。
又再回港工作,住進第二個「家」。一星期一天的假期,她都用來拍照,有時走到寧靜的漁村,有時走到遙遠的島嶼,有時在旺角迷路,忽然看見一個廚房員工的眼睛被玻璃上的「菜干豬骨粥」餐牌遮蔽了(她當時不知道甚麼是柴魚豬骨粥),她舉機拍下這幕。香港人,菲律賓人,在同一個城市裏掙扎求存時,有時是要蒙蔽自己的眼睛,才能繼續工作。
她把照片放在facebook,意外引來一些攝影師的留言。「你用甚麼相機拍照?」「我用手機鏡頭。」
一個陌生人攝影師約她出來,送她一部相機。她一臉錯愕:「我要付多少錢?我如何回報你?」「你只需要繼續拍照。」
到底要如何回報對方?她在網找查找着,突然看見香港有機構提供免費攝影課給外傭,她報讀,第一次正式學習如何使用相機。
親自執教 回報網友贈機之恩
然後報名參加攝影比賽,以外傭身份入圍比賽,作品獲獎,更在香港及外國參展,更用在本地電影《淪落人》……她在電影院裏,有點緊張地看着銀幕,隨着電影情節,她一次又一次在銀幕看見自己的攝影作品,她幾乎要尖叫出來,然後就感動得哭了。她旁邊的其他觀眾,香港人,也看見了她的作品。
她終於可以回報攝影師網友的善意了,就是利用一星期一天的假期,到機構擔任義務老師,教其他在港菲傭拍照。陌生人的善意,她可以回報給其他人,不必執着於回報當事人。通過教學,她最希望其他菲傭明白:「不要再說『我們只是外傭』,不要再說那個『只』字,我們是外傭。」
她,還有其他菲律賓人,為錢而來港當家傭,這是事實,但一個人的生命價值不會受困於他們的職業,在煮飯、燙衣服、洗廁所以外,她們還有別的才能,還可以在異地學習別的才能。她希望外傭嘗試用另一角度看待自己的職業,也希望香港人嘗試用另一角度看待身邊的菲傭。下班後,她們是菲律賓人,和香港人僅是國籍的差別。
來香港前,她的夢想曾是教師和兒科醫生,現在,她不再為自己設置夢想或目標。「如果我說想做一件事,然後沒有能力做到,我會失望,我會心碎。」她也不再規劃自己的未來。日常生活裏,她偶然遇見好人,遇見機會,她就抓緊這些好人和機會,看看對方會把她帶到哪裏。
最初,她只打算留港兩年,如今,她住了六年,還想待在香港。她在香港有朋友,有攝影,感到快樂,視香港為第二個家,有時回菲律賓久了,就會想念香港。現在,她每年回菲律賓一次,有時母親問:「今年回來嗎?」「不。」然後她就回去了,給家人驚喜。她很想帶家人來香港一趟,令家人知道,她沒有偽裝開心,她在香港是真的過得很好。但母親之前中風了,要待母親康復。
餘暇,她獨自來到人來人往的尖沙嘴,在文化中心外,她看見猛烈的陽光穿過建築物,在地上投落一段長長的影子,那是間距一致的一格黑、一格白,黑的是影,白的是光。她想到了自己的旅途,每個人的生命旅途,都是時明時暗;遇見問題,然後解決;再遇問題,又再解決。她想等待只有一個人走過這段黑白之路的畫面。等了兩小時,她終於等到這一個人,立即把畫面定格。這張照片,在電影裏一再出現。一個外傭眼中的香港風光,也被電影觀眾一再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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